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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35 东游之玄龙

    “随王驾出远门是很辛劳的。”姜负叹息:“春夏虽景好,却也多日晒,为师如今与天光互看不顺眼,来回数千里奔波不免麻烦……哪里比得上在家中饮酒安眠,若要赏景,去往桃溪山庄上住个十日半月岂非更加省心惬意?”

    说到话尾,人已惬意地闭上眼睛,发出自在懒散的喟叹。

    少微眉毛下耷,鼓腮败兴,这些时日她已劝说追问姜负不下二十次,此时再次遭拒,只觉好没面子,暗暗发誓再不会多说多劝一个字,“哦”一声转身回屋去。

    次日晨早共用朝食,少微全程不说话,埋头吃饭,葵菜羹足足喝了三碗。

    少微最后将空碗搁下时,只闻姜负自怜哀叹:“可怜我这把日日服药的老骨头如此不争气,虽有远游之意,却恨有心无力,心中原就苦闷,所言不过强颜欢笑而已……偏偏又招来徒儿冷漠埋怨,怎一个苦上加苦了得?”

    “……”少微立即坐直身子:“我哪有?”

    少微努力改变神态,心中亦在加紧自省,罢了罢了,确实不该把不能同游的遗憾变作别扭埋怨。

    这样很不值得,一不小心只怕酿成更大遗憾——少微反思至此,联想到桃溪乡当年那一别,姜负骑青牛出门打酒,自己彼时那硬邦邦的语气神态,事后便酿成好大一颗带毒的苦果,只差悔到肠穿肚烂。

    “你不去便不去吧,我又不会乱生气,你先好好养身体,待养得更好些,往后有的是一同出门的机会。”

    少微说话间,起身去到姜负食案侧,盘坐下去,抓起双箸,拼命往姜负碗中夹肉菜,一边对家奴严肃交待:“我不在家时,让她多吃肉,少喝酒。”

    家奴喝一口酒,淡淡应下。

    “你不去便不去。”少微再次重复这句话,好显得自己完全不在意:“回头我将所见所闻说与你听也是一样的。”

    又很大度地问:“你有无想要的东西,我大可以带回来给你。”

    姜负眯眼一笑:“说起来确实有一件东西,需要你带回。”

    少微略抬起下巴:“说吧。”

    姜负认真描述:“此物天上地下仅有一个,集天地华彩,乃万世奇珍……”

    少微听的认真,心中逐渐打鼓,如此宝物,若藏于泰山,必是被慎重供奉,若想带回,想来困难重重。

    但仍是道:“你先说是何等宝物,大致被藏在何处?”

    “就在眼前啊。”姜负展眉一笑,抬手轻抚愣住的徒儿头顶:“普天之下,再没有比我徒儿更珍奇的宝物了,为师唯一需要你带回的,便只有这一只全须全尾的小鬼。”

    少微有些脸红,心中得意受用,随口嘀咕一句“此事自是好办”,即一骨碌起身来,转身往外去,一边道:“算了,到时我看到什么就给你们带什么好了!”

    姜负先从门外看,再从窗子看,曲折目送那走起路来一身神气、好似总有使不完的牛劲的徒儿身影离去不见,方才笑着收回视线。

    “当真不去吗?”如今很不愿孩子失望的家奴低声道:“她很想让你一起去。”

    姜负长叹:“祖师爷不许啊。”

    这世间已是个全新的世间,在气机真正落定之前,一应吉凶无法卜测。连同此次泰山之行,姜负亦只能看得出此行乃是万事万物变化之下的必然之势,亦是必经之路,却难知其它。

    姜负遭受过数重重创的身体仍在调养中,身上的白发病症此时亦需日日服药压制,此药需提前炼制,而她近来接连炼坏了好几炉药,这是从未有过的怪事,夜间又接连梦到祖师爷仙影,显然是在提示她不宜跟随前往泰山。

    见姜负眸间有所思,家奴亦不再多言,一切只凭她做主。

    少微已快步出府,登上了去往神祠的车驾。

    今次泰山大祭,太常寺之下数百巫者随行,神祠中人皆觉荣光披身,在万分期待中已将一切动身事项准备妥当。

    除却巫者,亦有百余道人随驾,并依照从前习俗,从民间提前择选了百名童男童女,在仙台宫中习礼仪道法。

    封禅之行路途遥远,需控制随行者人数,宗室子女跟随者众多,同行的官宦家眷少之又少,其中冯珠是最特殊的存在——

    为表因天机现世而答谢天地之诚,契合此番泰山大祭,皇帝在做下决定后不久,即下旨厚赐鲁侯府冯珠,因其诞育天机,功在社稷,特赐“岱华夫人”之尊号,地位视同关内侯,今后见官不拜,亦赐食邑,以彰天眷。

    岱华二字,少微深感与阿母万分相配,曾在泰山郡中涅槃重生的阿母,品格厚重坚韧如岱岳,有盖珠胜月之光华。

    但对于阿母是否要同行,少微起初是心存忐忑的——与自己有关之事无论好与坏,皆不可用来勉强阿母做不想做的事,这是少微永远的忌讳。

    遂当日即跑去寻阿母:若阿母不喜欢便不去,她自有办法解决。

    【我儿可去,阿母为何不可去?】冯珠言:【过往已为败将,胜者有何惧之。】

    神思日益安固的冯珠眼中笑意坦然自豪,鬓边渐少的灰发闪着银光。

    天地山川当有此祭,以敬她儿之奇功。

    而无论身为大难不死的冯珠本身,还是晴娘的母亲,她都应当亲自参与见证。

    申屠夫人双手各拥住身侧一大一小两个孩儿,亦难得有出此远门的兴致,亲自操持交待诸般动身事宜,鲁侯认真倾听,辨认出自己的头等差事乃是充当女儿与孙女的护卫。

    皇帝的出行护卫事项,除了既定的御前仪仗,主要由岳阳与颜田所率之师负责。

    已重归郎中令之职的薛泱,执掌宫城禁军,留守于京中。

    绣衣卫指挥使贺平春亦被皇帝留下,使其协助薛泱巡查护卫京畿。

    皇帝将只属于天子的利剑绣衣卫留下,而由昔日的凌家军遗留一路护送,此中所包含无声的交托与放下,皆被众人看在眼中。

    三公之中,太尉之位暂时空悬、相应职权由薛泱暂代,丞相严勉随扈东行,御史大夫邰炎留京。

    而值得一提的是,邰炎于正月下旬再次告病,其手下事务已由其学生庄元直代替。

    病榻之前,邰炎曾单独问过学生:【过余啊,你同老师交一句心底话,太子岐为凌氏之后,你是否仍心存……】

    老人气喘吁吁的话未问完,庄元直已眼含热泪拜下:【老师有所不知,学生正是为此主归京来。】

    此言出,邰大夫垂死病中惊坐起,一手执袖,一手狠掴学生的头,连掴三掌,同时连道三声伴奏:【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早已看出端倪的邰大夫此刻将里骗外骗的学生打了一顿,气消下去,躺在榻上合上眼歇息,喃喃叹道:【如此一来,人心向齐,你心终有所依,我亦可以瞑目了……】

    痛打学生而安下心来的邰大夫宽心养病,将一概事务放手,只等着泰山之行归来后,诸事尘埃落定,迎来新朝新君新气象,届时即可以正式告老卸任。

    圣驾动身前夕,山骨的养父母被送至京中,二老当初被送往武陵郡避难,今岁趁着开春天暖,复被转运入京。

    泼天富贵令人措手不及,好在在武陵郡时便颇被厚待,也算打下了一定的享福心理基础,不至于被当场吓走。

    只是二老反复琢磨,仍觉身为养父母受下这等将星之家的富贵实在有愧,倒不如在身份上退一步做个管理田宅的老仆,如此一来二人往后不用再服役,又可以同山骨朝夕相处,可谓心安理得两全其美——离京在即的山骨一个头两个大,来不及有更多疏导安抚,将急于为奴的养父母暂时交与青坞家中阿父阿母来管理劝服。

    身负将星传闻色彩,山骨自然也在随行泰山之列,自其回京后,即忙得不可开交,当值之余,亦需熟悉学习各项事务。好不容易挤出时间,一心便只想跑去给阿姊扫地劈柴,此举看似是一种强行的体力付出,实则触通了一门名为纾解压力的高深学问。

    因此卢鼎只得以在见缝插针中,艰难而粗略地完成了两个女儿和一个侄女的相看计划,余下两名侄女的需求只好排期到泰山大祭结束之后。

    与山骨的养父母一同自武陵郡返京的还有青衣僧。

    南地消息闭塞,青衣僧缺乏内部消息渠道,而自刘岐返京后,中常侍也不再来信与他画建庙之饼,他独于武陵郡修行,迟迟发展不出稳定的信众,信心日渐受挫,只觉宛若流放。

    他欲回京,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需要他实践字面意义上的走,凭借双腿苦行归京去,然而南地多蛇虫走兽不提,他手中亦无舆图,倒是可以沿途问路化缘,可大乾子民待僧人极其陌生,他乃外族血统,头顶无发,如此异样形貌,能否讨来吃食难说,反而很有可能成为蛮族野人锅中新吃食。

    这条路不到万不得已,实不可贸然行走,到底还有另一条路可以等候:那六殿下鬼气森森,戾煞之气缠身入魄,此去京师凶多吉少,之后倘若武陵郡王府不复存在,他即可跟随众人遣散回京。

    闻京中使者抵达,武陵郡王府的牌匾被拆下那日,青衣僧双手合十,发出“果不其然”的叹息,念了句带有超度意味的“阿弥陀佛”。

    青衣僧自觉对此也有责任,是他修行不够,未能将人度化,使天地间又添一只堕为厉鬼难以轮回的魂魄。

    待走近人群,眼见人人面上多喜色,青衣僧不禁为那如此不得人心的六殿下叹息一声。

    只是细听之下,却闻什么“要改口称皇太子殿下”、“不知我等回京后能否入太子府做事”……

    青衣僧惊惑之下,细细辨听,待听到最后,耳边答案清晰,心中思绪骇然——满身鬼气者若为人皇,这天下苍生何去何从?

    怀此莫大忧惧之心,青衣僧返京途中疏于打理仪容,待至京中时,头顶一层青茬,与众人暂时被一并打包至宫外六皇子府,也正是如今的太子府。

    从前在武陵郡,总需要见缝插针才能相见的六皇子,竟在他回京当晚主动召见,而青衣僧在书房中见到久违的面孔,不禁大吃一惊。

    少年端坐灯下案后,周身萦绕的阴戾鬼气已然不见,眼底迷障全消,唯有一丝愈发无有阻挡的煞气。

    青衣僧诧异间,少年一笑,道:“将该杀之人杀尽,我自然也就破除了迷障。待到此时,我即可与大师畅谈佛法了。”

    这是从前在武陵郡时刘岐说过的话,此刻原封不动地复述,令青衣僧感到莫大冲击。

    青衣僧喃喃念佛间,只见刘岐身后屏风后走出一道人影,少女梳垂髻,着裙衫,看似常规,气态却几乎灼目,一双圆目扫来时,给人以极度不好招惹、坚决不可被度化的野生倔强之感……与之相比,六殿下竟显得相对居家温驯了。

    而其人与六殿下并肩盘坐之下,简直犹如双煞合璧,仿佛具有惊天动地乃至改天换地之力。

    青衣僧无助地念了句佛,已猜到此女身份——途中他已听到许多有关天机的事迹,此时一见,便知何谓天机。

    青衣僧惘然间,却闻那今非昔比的六殿下与他谈及的“佛法”竟是:“大师离家多年,可曾想念族人与故土?”

    青衣僧呆怔一瞬,刘岐与他一笑,道:“我知大师见闻颇广而佛法精深,缘于本是大月氏王室血统出身。”

    在武陵郡时,刘岐已通过负责西北边防的凌家军,留意探听过青衣僧来历。

    十数年前,大月氏受匈奴侵扰掠夺,被迫西迁途中,一位部族首领战亡,而这位首领的独子失去行踪。

    大月氏由五部族联盟组成,这个首领战亡的部落后人一直试图找寻首领之子的下落。

    却不知那位“王子”因惧于无休止的血腥战事,辗转流离之下,已剃度出家,入得大乾,一心一意传播止戈止杀之佛法。

    青衣僧沉默的反应坐实了刘岐的猜测。

    “大师之佛法解得了一人之厄,却解不了众生之困。”刘岐道:“匈奴对大月氏的侵犯并未停止,逃避并非解脱,众生本恶,若无礼仪秩序介入,护不住平静的湖面,便开不出祥和的莲花。”

    青衣僧神情变幻,欲言又止,看着眼前一双拥有蓬勃力量的少年,竟觉即是这番说法最好的证明。

    此番再入京师,他已察觉到人心气息有别于他当年离京时的惶恐动荡,竟渐有安然之象。

    “大师可以慢慢考虑观望,待我二人自泰山归京后,再与大师详谈佛法。”

    青衣僧第一次这样静默,一直到离去,亦只是道了句佛号。

    少微与刘岐也离开书房,走下石阶时,刘岐牵住少微一只手,听少微道:“我也曾听姜负说过大月氏的传闻……若能与此人说通,想来日后无论是征讨匈奴,还是通商西域,都大有益处。”

    “正是。”刘岐笑道:“灵枢侯高瞻远瞩。”

    少微“嘁”一声,蹦下最后一节台阶,刘岐被她带着大步迈下台阶,听她忍不住好奇向往:“西域有好多新奇东西吧?”

    “是,上回吃的安石榴就是。”刘岐道:“若日后能将西域之路真正打通,便可有更多的新鲜果子栽入上林苑……届时皆由你来统辖,就像咱们上回说好的,你赏我什么我吃什么。”

    “此事好说,难的是怎么把东西弄回来……”少微对人有我无的新鲜事物历来很感兴趣,二人小声说着话,走进月光里。

    同一片月光覆照下,一处宅院内,正堂中,青坞与姬缙正听家中长辈叮咛:“出门在外,要相互照应着……”

    明日即是动身之期,姬缙为丞相少史,自当随行。青坞掌管祭祀器物,亦在随行巫者之列。

    姨母姨丈的话,无论是否有用,姬缙都应下。

    此番入京后,姬缙仍居姨母家中,他的功劳虽不比山骨,但所得赏赐也足以置办家宅,然而姨母默认他独自一人理应在家中同住,他若拒绝,不显得懂事,反而是生疏。

    而此时姨母提起了二人的亲事:“如今咱们也算安顿下来了,待此次从泰山回来,不如就将亲事办了吧……阿缙,你是如何想的?”

    姬缙自是忙道:“一切听从姨母姨丈安排。”

    提到此事,青坞不免微红了脸,她悄悄转头看阿缙,只见阿缙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神态恭顺、温善、守诺。

    “那我和你姨丈先张罗着,等你们这趟回来就定亲,在年前便将事情办全了!”

    “是。”姬缙应一声,下意识转头看阿姊,只见阿姊脸红低头,神态恭顺、温善、守诺。

    恍惚间,这一刻姬缙仿佛觉得在照镜自看,心底亦有一丝说不出的茫然。

    青坞有所察,转头对上姬缙的眼睛,他忙露出笑,她便也一笑,愈发似照镜。

    屋外明月亦如镜。

    银镜归匣前,映出赤日东升之景,赤日照彻下,庞大的队伍拥着玄色旌旗缓缓而动,如东游之玄龙。

    五千字大章。

    (一些人物线慢慢收掉了,泰山之行,请大家攒文看~)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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