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微与刘岐策马而行,一路向北,已先行送过信、探过路的护卫在前带路。
夜间山野寂静,本该畅通无阻,不料却偶遇变故阻途。
途经一座石山前,马匹绕山路而行,将要出此山时,前方护卫却勒马慢下,而后调转马头返回,低声回禀前路不远处有状况发生。
护卫话音刚落,少微已驱马上前察看,刘岐立即跟随。
今夜月光明亮,少微一行未大肆动用火把,此刻半隐于山道后查看情况,一时便不曾引起前方人等的注意。
少微戒心发作,刘岐亦在第一时间怀疑行踪泄露、遭不明之人伏击,然而二人警惕静观片刻,彼此在马背上交换罢眼神,即陆续将疑心打消。
目之所见,前方约二三十人马聚集,所乘多为劣骑,衣巾武器杂乱不齐,举止言语狂躁蛮横,少微见之即生戾气,有平生最厌恨的回忆被这景象勾起。
刘岐亦低声断言:“应是清剿之下流窜的山匪。”
天子此番东行,不欲劳民伤财,沿途一切从简,但安危大事不可简化,早有军士在前巡查清道,当地衙署亦不敢怠慢,许多藏匿的山贼匪寇等隐患被掘出,眼前这一伙人显然正是趁夜转移的恶寇。
此刻这数十人正将一辆夜行的马车团团围住,那马车样式简单,马匹却称得上健壮优良,贼首见之两眼放光,冲赶车人叫喝道:“将车马财物留下,可饶你们性命!”
“呆坐着作甚,吓傻了不成,快快滚下来!”
“麻利些!莫耽搁我等赶路!”
匪贼面目狰狞,大刀直指之下,赶车人诚实地反驳:“可你们也耽搁我们赶路了啊。”
贼首怒骂一声下令:“拖下来,剁了他!”
其音尚未落定,却闻己方队伍中陡然响起惨叫,一贼人背后中箭跌落马下,紧跟着又有两人头部与肩膀中箭惨叫着摔砸下去。
贼首大惊转头,但见月下弩箭纷纷袭来,如夺命疾风,几乎眨眼间便将他们围在外层的十余名同伴们扫荡收割。
弩箭不同于猎弓,绝非寻常人等可以拥有,贼首大骇喊逃,但弩箭稍歇时,马蹄声已奔出。
率先冲出的一人一骑迅猛至极,如离弦之玄色箭影,其人于横冲直撞而来的马背上端弩,逼近间,弩箭射落数名欲逃的贼匪,勇猛的骏马亦生生撞翻二人,贼首于混乱冲撞中落马,匆乱抓过长刀,胡乱开口:“狭路相逢!本无仇怨!贵人英雄何必赶尽杀绝,还请高抬……”
那骏马嘶鸣高抬前蹄人立,双蹄落下时,马背上现出一张罩着风帽的微圆面孔,她面无表情,眼神冷戾憎恶,吐出一句比贼匪更嚣张蛮横的“你挡路了”,即再次扣动青铜弩机,箭矢迅速穿透贼首眉心。
贼首仰面倒地,血淌过大睁的眼,眼望着那辆安静的马车所在,原当路遇横财,谁知化作横祸,此辆山野马车在涣散将死者眼中遂变成血红色的诡异冥物。
刘岐已下令将逃散的贼匪悉数诛杀,而少微隐有所察,已然驱马靠近马车所在,车帘被一只手打起,伴随一声打着呵欠的叹息:“看来遇上更凶猛的贼将我等接手了,还真是不宜外出啊。”
少微已然迅速跳下马去,她动作幅度极大,落地直身时忍不住原地蹦跶了两下,风帽散落垂下:“姜负,你怎么来了!”
马车内,家奴安静打着车帘,青衫雪髻者盘坐,雪睫下笑眼弯弯:“想你了啊,小鬼。”
少微冲扑进来,家奴后仰避险,车内突然变得热闹无比,少微脸上一贯没有明显笑容,但双眼极亮,脸颊因惊喜而红扑扑,就连盘坐的动作也透着鲜活欢喜,口中问:“不是说不来?那先前是故意骗我了?”
车外仍在屠杀,少微已一概充耳不闻,方才满身的冷戾已散尽,此际看着突然出现的姜负,只觉此夜此地格外可亲。
姜负没急着答话,看向车外叉手施礼的刘岐,与他微笑点头,请他上车来喝茶:“刚煮开的茶。”
家奴一路与墨狸轮流赶车,方才被围住,家奴自睡梦中醒转抽刀,掀帘看了一眼,见情况有变,遂放下车帘放回刀,湿布擦脸净手煮茶。
墨狸则在见血的第一时间飞扑出去,轻车熟路地去搜刮对方的财物——少微便知道,车门外挂着的那两条腊肉必然是有些隐情来头。
姜负正抱怨:“出门不利,接连遇劫。”
这门出都出了,家奴便想要将少微早些追上,一路耗重金换马,常是日夜兼程,惟一不好是夜间行路不太平,但也不妨事,他与墨狸大多可以应付,况且一路也有人手暗中探路保护。
墨狸反洗劫出不少干饼与肉干,返回时抱了满怀。
刘岐的护卫则来报,说是在骡车内发现了妇孺。
少微跑去查看,见车内有三个女人,其中一干瘦女子蓬头垢面,双臂紧紧搂护着身前一名两三岁小童,女子神情有惧无悲,眼神隐隐麻木,口中喃喃念:“别杀我孩儿,别杀我孩儿……”
少微静默地看着那女子其中一只缺了手掌的光秃秃手腕,再看那小童,忽生出一种仿佛踏入此地即再次踏入轮回因果的错觉,这感受令少微心底燃起一丝火焰,火焰烧出一个认知:相似的丑恶之事仍在发生,单杀一个秦辅远远不够。
刘岐走来,抬手将粗布车帘放下,交待下属:“把她们带上。”
“往后做古往今来权力最大的侠客,率万马千军,以铁骑强弩,破黑山恶土,屠天下匪贼。”二人转身之际,刘岐悄声与少微说。
少微转脸看他,抿直嘴角,眼神暗含志气地点头。
队伍重新上路时,少微将马交由家奴代驾,自己则钻进车中与姜负说话。
“并非是戏弄你啊,先前确实没想来的。”姜负道:“此前接连炼坏了好几炉药,想来是祖师爷也觉得我这柔弱之躯不宜出门折腾……”
少微一愣,忙道:“你先前怎么不说?既未曾炼好药,那你……”
姜负叹气打断徒儿的话:“出个门东拖西拉,备药也备不齐,说出来不免一股无助无用的老人味,实在有损潇洒倜傥。”
少微却很急:“可是若没有药……”
“谁说没有了。”姜负轻轻拍了拍手边的匣子:“你走后我便砸了那丹炉,另换了个新的来使。”
少微松气间,只听姜负含笑道:“为师想了想,凡事不能只图日后,今时之乐方为切实之乐也……也怪你赵叔再三念叨,总说你心里盼着我同去,既是我家小鬼心之所向,想来便不会有错。”
说着,姜负微倾身,抬手捏扯少微脸颊:“纵是再累,今夜见着这样开心的一张小鬼脸,为师却是累死也无怨言了。”
“别总说不吉利话,我看你精神很好,绝不会做累死鬼。”少微将姜负的手拿下,却未否认自己很开心这件事。
“为师不过强撑而已,接下来的路还要你多多照料才行啊。”姜负慢慢扭了扭肩膀,作出万分酸痛疲惫状,少微“嘁”一声,却也挪至她身后,认真帮她捏肩按背。
姜负闭眼享受感慨:“从前养过两只壮实黑狸,也爱帮我踩肩按腿……”
少微未及恼,又听姜负道:“但它们俱比不得你的手艺。”
少微正不知是否该恼,又闻姜负颇幸福地道:“此行来对了,果然还是要一家人在一起才好啊。”
这句话则是全不必恼的了,少微兢兢业业干活,直到姜负那张闲不住的嘴又带些好奇地问:“不过,你与你的漂亮眷侣深夜离群,是要往何处去?”
少微有意消极罢工,却也如实将去处回答。
姜负恍然:“原来是去见美人啊。”
待相见后,姜负口中的美人系着面纱,略有些无措。
知晓今夜贵客到访,本已将酒菜备下,却没想到贵客中途添了好些人,幸而有数名健壮麻利的仆妇忙活张罗添酒加菜,又兼有墨狸自带食物。
目睹少微连充数的汤饼都吃了两碗,芮姬认真将巫神的饭量记下,日后若再有机会招待,必当做下更充足准备。
饭后闲谈间,芮姬轻声说自己近日想取一个修行别号,想请巫神赐名。
已有不少帮人取名经验的少微却觉得芮姬算是长辈,让她来取名显得很不匹配,是以便将这差事推给姜负。
姜负倒不推辞,笑盈盈望着芮姬,道:“卿之气质清澈出尘,貌若云纱轻拂之月,不如便号清娥如何?”
知她乃天机之师,芮姬自然也无比敬重,忙施礼拜谢:“多谢女君赐名。”
她抬眼之际,对上姜负笑眼,忽地若有所思,不禁轻声问:“我见女君似曾相识,敢问从前是否与女君有过一面之缘……”
姜负笑着点头,芮姬顿时恍然,复又看向天机巫神,喃喃顿悟道:“原来是这样……”
原来当初留下天机预言的人即是之后的天机之师。
刘岐与凌从南去往书房单独说话,姜负于堂中暂作歇息,芮姬则带着少微在四下走了走,少微见此院依山而建,十分清幽,草木打理用心,另有菜园鸡舍,两条黄犬看家,几只散养野狸游走。
除此外,芮姬还道如今自己在修行医道,草药已识得百余种,可以配些简单的方子了。
如此看在眼中,少微遂觉得芮姬已活得很稳当了,先前只是先活一活看,现下看来,芮姬原是个很适合活着过日子的人。
见少微不乏赞许地点头,芮姬眼中又浮现泪水:“巫神大恩,一日不曾忘却,倘若……”
少微听得耳朵疼,干脆让她现场报答,提出想要将那几名自匪贼手中解救下来的妇孺暂时安置在此的想法。
芮姬连声应下,立即便带人去安排住处。
少微回到前院,恰见刘岐与凌从南从书房里出来。
凌从南抬手施礼,少微驻足,问:“一起走吗?”
凌从南一笑点头。
当初将一切坦白之后,思退曾与他说,人在拥有可以选择的权利之后,所做出的选择才是真正内心的选择。
思退将他从前的一切想法都视作是别无选择之下的局面所造就的结果。
思退不勉强茫然的他立即做出选择,而是真真正正给了他选择思考的条件和权利。
他在此隐居至今,最终决定走出去,以凌家子的身份。
父亲曾怀凌霄之志抵达过泰岳神山,如今真相大白,他身为人子理应走一遍父亲走过的路,以收敛父亲遗落的英灵。
天色将明时,三道少年身影骑骏马,踏过一条浅溪,溅起溪水无数。
乡野孩童们于晴日戏水于浅溪,溪水泼溅时,一首新的童谣传开来。
“泰山石,济水清,血衣销尽见月明!”
伴随着这首越传越广的童谣,天机之师携凌轲之子出现在泰山郡。
很快有传言流涌兴起——独行云游的天机之师,察觉到凌家遗脉流落于岱岳,顺应天意将其引渡而出。
青山下,停住的天子车驾前,率官员候于车外的皇太子刘岐动容道:“忠魂归心乃天下太平清明之兆,父皇此番封禅之行祥瑞频出。”
隔着轻纱垂帘,皇帝耳边响起这个儿子刚回京时,自己为诱使其说出凌家子真正生死下落,而说过的那句:“朕不杀他。”
而今那个孩子要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他眼前,却已是“朕不能杀他”。
百官面前,车帘被孝顺的儿子打起,皇帝清楚地看到,那个故人之子朝自己走来。
少年身形端正如山,着白色道袍,正像童谣所唱的那般,形如山岳,似从济水清河里洗涤而出,销尽了一切血腥冤屈,重见天日明月。
故人之子不似故人那般威勇,却有故人所怀清明之气,皇帝干枯的手颤颤扶着车壁,透过这张清明脸庞,看到了少年时的故人。
皇帝眸中泪光闪烁,慢慢看向少年身后的泰岳山群,被青山铭记保管的往昔画面奔涌而来。
灵枢侯车驾中,并不管天子是何反应的姜负已安然躺下享受,双腿作还阳卧姿态,闭眸养神。
少微支开窗,用身体堵住窗外的阳光,望向前方山群。
她出生在这泰山郡,在天狼山上也曾遥遥与巍峨泰山对视,大山与稚童曾隔渺茫云雾对视多年,今日终得近身一观。
少微但见插天峭壁似拔地而起,起伏高耸入云,静静将她垂视。
午后,天子队伍即在山脚下的行宫中安置下来,开始为这场天和十八年初夏的封禅大典做起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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