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凌今日前往尚学宫,初衷本只是寻常巡视,顺道看看门生杨稷的进境。
目睹农家学子因感前途渺茫而士气低迷,他才当场许下擢拔优者的承诺。
谁曾想,这随性之举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不断扩大,最终竟引出了关于一项可能颠覆千年选官旧制的科举雏形的大辩论。
从激励农家,到与陈平论政,再到此刻章台宫中与两位丞相深入商讨,事态的发展连赵凌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有几分时势推动的奇妙。
所幸,经过与张良、尉缭、萧何的激辩与权衡,大方向终得明确。
尉缭关于“商人之后不得参与考试”的关键谏言被采纳,张良与萧何亦无异议,此项原则遂成定论。
殿中凝重的气氛,似乎也随之舒缓了些许。
尉缭脸上严肃的线条柔和了些许,他转向张良,难得地露出一丝近似于信任的笑意,将具体规划的重任托付出去:“既然大政方针已定,剩下的细则章程,诸如如何分级设试、如何命题监考、如何‘试守’考核、如何与现行吏制衔接等繁琐之事,便有劳张相费心筹划完善了。子房之才,老夫是信得过的。”
张良从容不迫,微微欠身,姿态恭谨而自信:“缭公放心,良既受命,自当竭尽所能,草拟详章,力求周全,不负陛下与缭公所托。”
尉缭的目光随即落在始终沉稳寡言的萧何身上,那眼神中带着审视,更有一份托付未来的深意。
他捋了捋颔下灰白的短须,慨然道:“治粟内史萧何,自追随陛下以来,忠心体国,勤勉务实,掌钱谷、理赋税、供军需,诸事井井有条,实乃国之栋梁,陛下股肱。”他略作停顿,声音放缓,却字字清晰,“老朽年事已高,精力日衰,今后朝中诸多繁剧大事,尤其是关乎国计民生之根本,还要多多仰仗萧君这样的干才了。”
这番话,已然超出普通的赞赏。
萧何是赵凌心腹,更是内定的未来右相继承人,这在高层已是心照不宣之事。
尉缭此刻当众点明,既有对萧何能力的正式认可,更隐含了交托权责、逐步退隐的意味。
殿中几人,包括御座上的赵凌,都听出了这层含义。
萧何面色沉静如古井,并无受宠若惊之态。
他上前一步,面向尉缭,极其郑重地深深一揖到底,以示对这位三朝老臣,帝国兵家与法家巨擘的尊敬,但并未多言客套之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在众人以为今日廷议将以此和谐场面告终时,尉缭却忽然转过身,目光如电,射向自从辩论开始后,便一直安然半倚在侧座、仿佛置身事外的帝师赵盘。
他脸上那刚刚浮现的些许温和瞬间敛去,语气中带上了明显的不满:“帝师倒是好生悠哉!吾等在此为国之选才大计唇枪she战,剖析利害,帝师贵为陛下之师,见识想必超卓,却为何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不献一策?这是何道理?岂不辜负了陛下尊师重道之心?”
这番质问突如其来,且锋芒毕露,直指嬴政的“失职”,尉缭的不满已经毫不掩饰了。
殿内松弛下去的气氛陡然再次绷紧。
张良与萧何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均感意外,却默契地保持沉默,静观其变。
被点名的嬴政,动作依旧是不疾不徐。
他仿佛刚从一场小憩中被唤醒,缓缓自座上起身。
当他完全站直时,那高大挺拔的身躯自然而然散发出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度。
他并未如臣子般向尉缭行礼,只是随意地双手负于身后,微微抬起下颌,目光平静地迎向尉缭灼灼的视线。
“在下不过一介侥幸得蒙陛下垂青的贱商罢了。”嬴政缓缓开口,双手负于身后,笑道,“方才诸位丞相所议,尤其是缭公力主之‘禁商参考’条款,关乎天下商贾之根本权益与未来。在下既是商贾之身,更蒙陛下恩典,方有此‘帝师’虚名。在此等敏感议题上,无论赞同与否,若贸然开口,恐有瓜田李下之嫌,或引人误解在下是为同类张目。”
“故此,避嫌不言,岂非正是合乎时宜之举?又有何不妥之处,劳烦缭公动问?”
他这番回答,看似谦卑解释,实则绵里藏针,不仅化解了“不谏言”的指责,更隐隐点出尉缭政策中对商贾的压制之意,并将自己置于一个识大体、懂避嫌的位置。
更重要的是,当他完全站定、负手而言时,那股久居上位、睥睨苍生的无形气场,竟然毫无保留地弥漫开来,其雄浑厚重,竟隐隐将对面以气势著称的宗师尉缭都压过了一头!
这绝非一个普通富商,甚至不是一个寻常隐士高人所能拥有的气度!
尉缭先是被他这“贱商”自嘲和滴水不漏的解释弄得微微一怔,随即那股愈发强烈的违和感和熟悉感,如同冰水般浸透了他的脊背。
气笑了的同时,他心中警铃大作:“帝师虽是皇帝之师,身份尊崇,然天子与重臣廷议国是,关乎社稷!帝师既在殿中,即使不献言,亦当正襟危坐,以示对国事之敬重。如帝师方才那般随意倚坐,恐非为臣、为师之道吧!陛下对帝师礼遇有加,帝师更当自重才是!”
在尉缭看来,这赵盘的做派,活脱脱就是一个被皇帝过分宠信,以至于骄纵忘形的商人得势模样。
但……仅仅是骄纵吗?
嬴政起身后那熟悉的身形轮廓,那负手而立的姿态,尤其是方才说话时,那虽然刻意调整过,但某些音节转折处,语气停顿间,不经意流露出的独特韵律……
如同最细微的钩子,死死勾住了尉缭深埋的记忆!
不对!
太不对劲了!
尉缭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再不复之前的政见探讨之色,而是充满了惊疑。
他不再顾及礼仪,死死盯住嬴政易容后的脸庞,试图穿透那层精致的伪装,捕捉每一丝细微表情和肌肉牵动。
他是武道宗师,眼力何其毒辣!
纵然那易容术巧夺天工,细微的表情迟滞、肤色与颈项皮肤的衔接、眼神光折射的些微差异……
在如此近距离、有心探查之下,岂能毫无破绽?
与此同时,他脑中飞速回放着记忆深处,那个他曾与之共谋天下、亦曾暗自评价“少恩而虎狼心”的君王的一切。
声音、语调、习惯性的小动作、思考时手指无意识的敲击,睥睨时的眼神角度……
他离开咸阳辅佐赵凌已有五六载,算来与嬴政也有近六年未曾相见。
但有些印记,是岁月难以磨灭的!
他对嬴政的熟悉,绝非仅仅源于朝堂共事,更源于昔日在国尉府中,无数次深夜对谈,推演天下大势,揣摩那位帝王的雄心意志!
嬴政面对尉缭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目光,却依旧从容,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笑意:“诸公方才所言,谋国之深,虑事之远,环环相扣,已是甚妙。陛下圣裁亦是从善如流。”
“在下愚钝,闻之唯有叹服,并无半分可补充或异议之处。既然无异议,那便无需多言,静听圣断即可。缭公以为然否?”
这从容,这淡定,这面对质疑时居高临下般的反问语气……
尉缭心中的疑云已浓重到化为惊雷!
一万个不对劲!
十万分的不对劲!
原先打算议定要事后便告退回府的尉缭,瞬间改变了主意。
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嬴政,而是面向尚未离开的张良与萧何,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张相,萧内史!今日所议既已底定,二位若无其他紧急政务,还请暂且回避!老朽……尚有要事,需单独向帝师请教!”
最后“请教”二字,他咬得极重,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张良和萧何。
张良与萧何是何等聪明人物,从尉缭骤变的态度和语气中,早已察觉山雨欲来。
两人没有丝毫犹豫或探问,极其默契地同时向御座上的赵凌躬身行礼:“臣等告退。”
随即,两人眼观鼻,鼻观心,步履平稳而迅速地退出了章台宫大殿,厚重的宫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
“轰——”
随着宫门闭合的轻微闷响,偌大的章台宫正殿,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闲杂气息。
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每一缕呼吸都显得清晰而沉重。
青铜灯树上的火焰,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无形的压力,不安地晃动着,将三人的身影投在光洁的地面和墙壁上,拉扯得忽长忽短,变幻不定,更添几分诡谲。
赵凌从御座上缓缓站起,他脸上依然带着那副似乎永远波澜不惊的温和笑意,目光在紧绷对峙的尉缭和淡然负手的嬴政之间转了转,仿佛觉得眼前这一幕颇为有趣。
他轻笑一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尉相这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究竟有何等要紧的问题,非得此刻单独请教帝师,连朕都好奇起来了呢。”
尉缭这次却罕见地没有立刻回应皇帝的垂询。
他的全部心神,已然如同最精密的机括,牢牢锁定在面前之人的身上。
他向前缓缓踏出一步,步履沉稳,却带着千钧之力。
他不再试探,不再迂回,目光如炬。
他面向嬴政,不再是面对“帝师”的质问姿态,而是缓缓地,深深一揖到底。
当他直起身时,声音不大,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寂静的宫殿地面上:
“臣尉缭……拜见始皇帝!”
“始皇帝陛下!您,果然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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