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沉锚镇的第三天,血锚号在一阵持续而恼人的侧逆风中,蹒跚地向西南方向航行。
天气没有好转。天空是单调的铅灰色,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到桅杆顶端。风从西北偏北方向吹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和湿气,恰好与血锚号想要保持的西南偏西航向形成一个尴尬的夹角。这意味着船只不能走最直接的路线,必须不断地“之”字形抢风航行,效率低下,且对船体和帆索的损耗加剧。
甲板上弥漫着一种比天气更加阴郁的气氛。沉锚镇的短暂“放松”非但没有缓解压力,反而像劣质朗姆酒后的宿醉,留下了更深的空虚、疲惫和因分配不公、见识了更多混乱而滋生的怨气。淡水实行了更严格的配给,食物依旧是那些硬得像石头的面包和散发着可疑气味的腌货。船体的每一次异响,都让水手们心惊肉跳,尤其是参与过修补的人,包括乔尼和林海。
林海的日子并不好过。那杯毒酒的阴影和夜间银沙湾的生死追杀,像两条无形的鞭子,时刻悬在他的头顶。他变得更加沉默和警惕,尽量待在人多眼杂的地方,避免单独行动。黑牙萨奇明显加强了对他的“关注”,总是能找到一些鸡毛蒜皮的理由来挑剔或指派他做最脏最累的活儿。林海都默默承受了,他知道,此刻任何一点反抗都会给黑牙借口。
但他也没有完全被动。值夜时,他会更加仔细地观察星空、云层和海流,默默在心里修正艾莉西亚可能存在的航位推算误差(他不敢再主动提)。他也会利用协助乔尼的机会,更深入地检查船体,尤其是那些应急加固过的地方,并暗自记下哪些材料即将耗尽,哪些结构隐患可能在下次风浪中爆发。
他与铁钩托马斯的交流依旧极少,但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似乎在加深。托马斯偶尔会在他被黑牙的人刁难时,“恰好”路过,用他那高大的身躯和沉默的威压让对方收敛几分。而林海则会留意托马斯那条铁钩手臂与木制部件摩擦时可能产生的损耗,并找机会用一点点偷偷攒下的鱼油(来自他省下的配给)涂抹在关键的铰接处。
这天下午,林海被黑牙指派去清理后桅底部堆积的、浸透了污水的旧缆绳和帆布碎片。这是个又脏又臭、狭窄憋屈的活儿,通常没人愿意干。林海没有抱怨,拿着钩杆和麻袋,钻进了后桅与船舷之间那个满是积水的低矮空间。
霉烂的气味几乎令人窒息。他屏住呼吸,用钩杆将那些纠缠在一起、泡得发黑的烂绳烂布一点点挑出来,塞进麻袋。污水溅了他一身。
就在他清理到最深处时,钩杆的尖端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不是木头,也不像是石头。他用力扒开覆盖在上面的腐烂物,借着身后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看到那是一块大约一尺见方、边缘不规则、厚度约半寸的金属板。板子严重锈蚀,但依稀能看到上面有一些模糊的刻痕。
他费力地将那块沉重的金属板拖出来。擦去表面的泥污,仔细辨认。刻痕似乎是一种文字,但并非拉丁字母,也不同于他见过的任何欧洲文字。笔画刚硬,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金属的质地……似乎也不是普通的铁,锈蚀下的底色隐约透着暗沉的青灰。
这是什么?船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是以前劫掠的货物?还是这艘船本身某个部位的构件?
林海正疑惑间,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找到了什么好东西?藏起来想私吞?”
林海猛地回头,只见黑牙萨奇不知何时站在了入口处,挡住了大部分光线,老鼠眼里闪烁着阴鸷而贪婪的光,正死死盯着他手里的金属板。
林海心中一沉。黑牙显然一直在暗中监视他。“只是一块锈烂的铁板,大副。可能是以前留下的垃圾。”他尽量让声音显得平淡。
“垃圾?”黑牙走过来,劈手夺过金属板,掂了掂,又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刻痕,嘴角咧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我看不像。这上面的鬼画符……和你那本东方巫书上的,是不是有点像?嗯?”他凑近林海,压低声音,“私藏船上的‘古董’,尤其是可能值钱的‘古董’,是什么罪名,你知道吗?”
又是栽赃!林海强压怒火:“大副,这是我刚刚从垃圾堆里清理出来的,所有人都看到我被派来干这活儿。我还没来得及上交。”
“上交?你会主动上交?”黑牙嗤笑,“我看你是想找机会藏起来,或者……跟你在沉锚镇那些‘朋友’交易掉吧?”他意有所指,显然还在为银沙湾计划失败而恼火,并试图将那次事件和林海联系起来。
“我没有‘朋友’在沉锚镇,大副。”林海直视着他,“如果您认为这东西有价值,我立刻跟您一起去交给亨特船长。”
提到亨特,黑牙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他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用不着你教我怎么做事!”他厉声道,同时将金属板紧紧抓在手里,“这东西我先保管。至于你……”他上下打量着浑身污秽的林海,“清理工作做完,再把前甲板所有火炮的炮膛给我擦一遍!擦不干净,今晚就别想吃饭!”
说完,他拿着那块神秘的金属板,转身大步离开,留下林海一人在污水中。
林海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这东西一旦落到黑牙手里,很可能被他拿去在亨特面前搬弄是非,或者私下找人鉴定,如果真是什么值钱或有特殊意义的东西,又会成为黑牙对付自己的新武器。
他必须想办法搞清楚那是什么。
傍晚,林海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监工的催促下,勉强擦完了最后一门火炮的炮膛。双手被火药残渣和擦拭用的粗麻布磨得生疼。当他领到那一点点可怜的口粮时,几乎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回到自己那个杂物堆旁的临时角落,背靠着冰冷的船板,慢慢啃着面包。夜色渐浓,甲板上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和海浪声。
一个身影在他旁边不远处坐下,是铁钩托马斯。他沉默地吃着自己的食物,过了一会儿,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黑牙下午拿着一块铁片,在船长室外面转悠了很久。”
林海精神一振。“然后呢?”
“亨特在睡觉,或者懒得理他。黑牙最后骂骂咧咧地走了,把铁片带回自己舱室了。”托马斯顿了顿,“那东西,你从哪儿弄的?”
“后桅底下的垃圾堆里。”林海简单说了经过,描述了金属板的形状和刻痕,“你看得出是什么吗?”
托马斯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没见过。但……不是船上的东西。血锚号我待了三年,没见哪里用这种带字的铁板。”
“黑牙说……上面的字,可能和我那本书上的有点像。”林海低声道。
托马斯侧头看了他一眼,独眼在昏暗中闪着微光。“他是在找借口。不过……”他似乎在回忆什么,“很多年前,亨特还不是船长的时候,血锚号的前身,好像劫过一艘从南边(可能指南美或更遥远海域)来的怪船,船上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后来大多扔了或卖了。”
“南边?”林海心中一动。难道是玛雅或阿兹特克文明的遗物?或者其他更古老的文明?那些刻痕……
“只是听说。”托马斯结束话题,“小心黑牙。他拿了那东西,肯定有盘算。”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声从底舱方向隐约传来,打破了夜晚的相对宁静。
林海和托马斯都朝那边望去。声音持续不断,带着一种濒死的挣扎感,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几个在附近休息的水手被吵醒,不耐烦地咒骂着。
“妈的,又是哪个短命鬼在嚎!”一个水手嘟囔道。
“好像是关在底舱那个断了腿的家伙,叫什么‘老六’的?”另一个水手说,“昨天就听说伤口烂了,臭得不行。”
老六?林海心中一震。是银沙湾伏击他的那伙人中,踩中陷阱摔断了腿的那个?他居然被带回了血锚号?是黑牙的人干的?
**声越来越大,变成了断续的、凄厉的哀嚎,中间夹杂着含糊的求饶和咒骂。
“吵死了!让不让人睡觉!”
“把他嘴堵上!或者扔下海算了!”
水手们的不满在积聚。
终于,黑牙阴沉着脸,带着两个手下从艉楼方向走了过来,手里还提着鞭子。“鬼叫什么!再叫把你舌头割了!”他对着底舱入口吼道。
但底舱的哀嚎并未停止,反而因为恐惧变得更加尖利。
“大副……大副饶命啊……给我点药……痛死了……烂了……全烂了……”是老六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黑牙脸色更加难看。他显然不想让这个可能牵连出银沙湾事件的手下闹出太大动静,尤其是在亨特船长可能被惊动的情况下。
“去,把他弄上来!”黑牙对手下命令道,“找个地方‘安静’处理掉。”
两个手下应了一声,就要下底舱。
“等等。”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
艾莉西亚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甲板上,她披着一件深色的斗篷,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但眼神冷静。“大副,那个人伤口严重感染,可能引发了败血症。这样处理,恐怕会引起其他俘虏和水手的不安,甚至……疾病传播。”
黑牙皱起眉头,他对这个女医生一直保持着表面的客气,但也有些不耐烦:“艾莉西亚女士,一个没用的废物,浪费珍贵的药材和精力。大海会处理干净。”
“但他现在还是血锚号的‘财产’,至少在名义上。”艾莉西亚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坚持,“而且,处理不当的尸体,可能会污染水源,或者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至少,让我先看看,做个基本的处理,再决定。”
黑牙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他大概觉得在众目睽睽下强行处理一个伤员影响不好,而且艾莉西亚的话也有道理,便勉强点了点头:“好吧。你快一点。”
艾莉西亚对林海这边看了一眼,微微颔首:“我需要个帮手。林海,你过来。”
林海立刻起身。他知道艾莉西亚是在帮他解围,也提供了一个接触那个老六、或许能获取信息的机会。同时,他也确实想看看这个曾试图杀他的家伙的下场,以及……艾莉西亚会如何处置。
他和艾莉西亚,还有黑牙的两个手下,下到了底舱。恶臭比平时更加浓烈,混杂着新鲜的血腥和腐烂的甜腥气。老六被单独关在一个小隔间里,借着马灯的光,可以看到他左腿小腿以一种可怕的角度扭曲着,伤口处肿胀发黑,流着黄绿色的脓液,甚至能看到蛆虫在蠕动。他脸色灰败,嘴唇干裂,眼神涣散,显然已经高烧神志不清。
看到黑牙的手下和林海、艾莉西亚进来,老六眼中爆发出最后的求生欲,挣扎着伸出手:“大副……救我……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失手……给我药……”
黑牙站在栅栏外,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
艾莉西亚蹲下身,快速检查了一下伤口和瞳孔,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眉头紧锁。她打开随身的药箱,取出小刀、镊子和一瓶高度蒸馏酒。
“按住他。”她对黑牙的两个手下说。
两人上前,粗暴地按住老六。艾莉西亚用酒清洗了小刀和镊子,然后开始清理伤口,割除明显坏死的腐肉。老六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拼命挣扎。
林海在一旁举着马灯,看着这残忍而必要的过程。他能感觉到艾莉西亚的动作虽然利落,但手指也有些微的颤抖。清理出来的腐肉和脓血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突然,在剧痛和恐惧的刺激下,老六神志似乎清醒了一瞬,他死死盯着林海,眼中充满了怨毒和疯狂的仇恨,嘶声喊道:“是你!都是因为你!黑牙大副让我去……去银沙湾……啊——!”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更凄厉的惨叫打断。黑牙的一个手下狠狠一拳砸在他脸上,打断了他的话。
“胡言乱语!烧糊涂了!”那手下厉声喝道。
黑牙在栅栏外的阴影里,眼神骤然变得极其危险。
林海心中一凛。老六刚才的话,几乎要坐实黑牙与银沙湾事件的直接关联!
艾莉西亚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但很快又继续,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她清理完伤口,撒上一些药粉,用干净的布(相对而言)包扎起来。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
“处理完了。”艾莉西亚站起身,脸色有些发白,声音依旧平静,“伤口太深,感染已入骨髓和血液,我做的只是延缓痛苦。他活不过明天日出。”
黑牙点了点头,眼神冰冷:“辛苦你了,艾莉西亚女士。剩下的事,我来处理。”他示意两个手下,“把他抬到后甲板去,‘安静点’。”
两个手下会意,将已经因为剧痛和失血再次陷入半昏迷的老六粗暴地拖了起来。
艾莉西亚没有再说什么,收拾好药箱,对林海使了个眼色,转身离开了底舱。
林海跟在她身后。回到甲板上,夜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也被冷汗浸湿了。
老六的指控虽然被打断,但听到的人不止他一个。黑牙的杀意已经毫不掩饰。而那块神秘的金属板,还握在黑牙手里。
艾莉西亚在离舱口不远处停下,背对着他,望着漆黑的海面,忽然低声说:“有时候,知道真相,未必是好事。尤其是在没有力量改变什么的时候。”
林海知道她指的是老六未说完的指控。“但至少,知道刀子从哪个方向来。”他低声道。
艾莉西亚转过身,碧绿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你的‘巫术书’里,有没有教你,如何在一艘快要沉没的、而且船长和大副都想把你扔下船的破船上活下去?”
林海沉默了一下:“书里说,‘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艾莉西亚咀嚼着这句话,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苦笑的神情。“‘死地’……‘生’……”她摇了摇头,“但愿你的东方智慧,真的有用。”
她拢了拢斗篷,走向自己的舱室,留下林海一人站在寒冷的夜风中。
后甲板方向,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重物落水的声音,随即被海浪声掩盖。
老六被“处理”掉了。银沙湾的一个活口,就这样消失了。
林海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旧疤未愈,新痛已生。黑牙的敌意、亨特的猜忌、那神秘的金属板、以及这船上无处不在的暴力和死亡……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
他抬头望向星空,云层缝隙间,几颗寒星闪烁不定。
“陷之死地然后生……”他低声重复着。
也许,他真的需要为自己,也为这艘船上那些沉默的大多数,寻找一条不一样的“生”路了。而第一步,就是必须活下去,并且……变得更“有用”,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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