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晦拿起那只已显露出暗红底色的建盏,对着窗口的光线微微转动。釉面在清水涤荡后,呈现出一层幽深内敛的光泽,釉层厚处隐现兔毫般的细密纹理,虽不张扬,却自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静谧之美。水珠顺着碗壁滑落,留下湿润的痕迹,仿佛这件器物刚刚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
“兔毫盏,窑变自然,毫纹清晰,虽然不算顶尖品相,但保存完整,确实是宋代的物件儿。”
沈晦的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捡漏的狂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将碗轻轻放在铺了绒布的柜台上,又拿起剩下的三只碗。
邵强的脸色已经从涨红转为一种失血的苍白,他死死盯着那几件突然变得陌生的器物,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半晌才挤出一句:“……沈兄弟!这……这真是建盏?”
“邵哥自己看。”
沈晦将另一只尚未清洗的碗递过去,指了指碗心几处被污垢掩盖、但细看能辨出细微结晶的斑点,“‘鹧鸪斑’,虽然后期使用磨损严重,痕迹还在。这几只应该是一坑出来的,可能出自同一个遗址或者窖藏,流散到民间,被当成了普通粗碗。”
店里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另外两个伙计大气不敢出,眼神在老板、沈晦和那几件瓷器之间来回穿梭,既震惊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看走眼走宝这种事,在古玩行儿里最能成为谈资,也最能让人看轻一个掌眼的。
陈炜这时反倒冷静了一些,他拉了一下沈晦的胳膊,压低声音:“兄弟!见好就收。东西到手了,你就……”他想说“你就别拱火儿了”,但话没出口,也知道不合适。
邵强到底是摸爬滚打多年的生意人,最初的震惊和肉痛过去后,一股强烈的不甘和疑虑涌了上来。他盯着沈晦,眼神复杂:“沈兄弟!你这眼力……哥哥我服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试探,“这东西,你说它是宋代建盏,它就是?总得有个更实在的说法吧?毕竟……一千块钱,你这漏捡的也太大了点。”
他试图在话里找回一点场子,暗示沈晦可能只是运气好蒙对了,或者这东西未必真那么值钱。
沈晦早就料到邵强会有此一问。他也不急,重新拿起那只清洗过的建盏,手指轻轻拂过口沿,“邵哥是行家,自然知道建窑黑釉瓷的特点。胎体厚重,色黑或深褐,含铁量高,叩之声沉。釉色乌黑或绀黑,釉面常有垂流,形成所谓‘泪痕’。兔毫、油滴、鹧鸪斑,都是窑变产生的自然纹样。”
他一边说,一边指着碗内相应的特征,“这只,兔毫纹虽然不够金毫银毫那么眩目,但纹理流畅自然,釉面光泽温润如玉,火气全消,这是几百年土沁水浸、人手摩挲的结果,做旧做不出来这种味道。最重要的是……”
他再次将碗底示人,在强光手电的斜射下,碗底与胎体结合处,一点极其微小的、因窑内支烧而形成的粘砂痕迹显露出来。
“看看这个垫烧痕,典型的宋代建窑漏斗式匣钵仰烧法留下的,沙粒粗,粘得牢,和后世仿品的垫烧方式区别很大。邵哥要是不信,大可以找更专业的人上手看看,请专家掌掌眼?”
沈晦这番话,有理有据,从容不迫,既点明了关键鉴定特征,又给了对方台阶,可以找人复核。但实际上,他语气里的笃定,已经让邵强心里那点侥幸彻底熄灭了。去找人看?那只会坐实他邵强有眼无珠、千元卖出国宝级建盏的笑话,在这条街上就更难抬头了。
邵强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颓然地塌下了肩膀,那股强撑起来的劲头泄了。他挥了挥手,声音干涩:“不必了……沈兄弟好眼力,我……我认。”
他看了一眼那四只碗和旁边的茶叶罐,眼神里满是懊悔,却又无可奈何。古玩行的规矩,钱货两清,就没有反悔的道理,更何况是当着这么多人面成交的。打落牙齿和血吞,是这行当最痛的领悟。
陈炜见状,赶紧打圆场:“邵哥,你也别太往心里去。这东西在你手里蒙尘,说明缘分没到。现在到了沈晦手里,是它的造化,也是你们的缘分。沈晦,还不谢谢邵哥割爱?”
沈晦顺着台阶下,对邵强抱了抱拳:“邵哥!今天也是机缘巧合。改天我做东,请邵哥和陈哥一起喝酒。”
邵强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摆摆手:“好说,好说!”
沈晦不再多言,小心地用旧报纸将四只建盏和那只南宋茶叶罐分别包好,放进陈炜带来的帆布包里。那只茶叶罐虽缺盖,但器形完整,釉色特殊,又有刻款,单独也是一件不错的藏品,与四只建盏搭配,更显此行不虚。
“小兄弟,你看瓷器的眼力,我今天算是领教了。”
邵强不知何时已追出店门,脸上已不见方才的颓丧,反而重新拾掇起那副生意人的圆滑神情,只是眼底深处还藏着一丝不甘。
他走近两步,目光在沈晦肩上的帆布包上打了个转,话锋却是一转:“不知道,兄弟你对古画有没有研究?”
听他这么一说,沈晦心里便明镜似的。这是输了一阵,心里不服气,想再扳回一城。古玩行里人人都清楚,书画鉴定是水最深、最考验功力的门类,就算国家级的专家,面对同一幅画,意见相左、各执一词也是常事,真伪之辨往往只在毫厘感觉之间。
“行啊,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拿出什么来考我。”
沈晦心念电转,脸上却浮起一层淡然的笑容,语气平和:“谈不上研究,略知一二罢了。”
“好!”
邵强眼中精光一闪,像是终于抓住了什么机会,声音也拔高了些,“说来也巧,前些日子,一位朋友拿了幅画过来让我帮着瞧瞧。我前后请了三四位老师傅掌眼,结果说什么的都有——有咬定是真迹的,有说是高手仿作的,还有说是门人子弟的摹本……众说纷纭,搞得我也没了主意。今天正好,就请沈兄弟你帮着掌掌眼,也让我开开眼界!”
他说得又快又急,仿佛生怕沈晦推辞。
话音未落,也不等沈晦答应,便朝店里一招手。那两个伙计早已机灵地等在柜台后,闻声立刻应了一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从柜台底下最里侧的柜子里,捧出一个深蓝色的旧布画套,里面隐约可见卷轴的形状。
伙计将画套放在店中央一张宽大的榉木案几上,动作轻缓地解开系带,露出里面暗黄色的宣纸卷轴。那卷轴两端是朴素的青玉轴头,裹着的画心部分纸张颜色沉黯,边缘处略有磨损,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陈年纸张、绫裱和微弱霉味的旧物气息,悄然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都聚焦在那尚未展开的卷轴之上。
“看轴头和装裱的工艺,是老的。”
目光扫过那对素雅的青玉轴头与略显晦暗的绫绢,沈晦心里有了初步判断。但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静静伫立,等着邵强下一步动作。
邵强这回倒沉得住气,他将卷轴移至店内一张专门看画用的宽大榉木案几上,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刻意的郑重。
他一边缓缓展开卷轴,一边用介绍的口吻说道:“《石梅图》,一幅明代的画,有钤印,无落款……”
画卷徐徐呈现。画面构图疏朗,一株老梅自奇石旁斜逸而出,枝干虬曲,梅花疏落有致,笔墨清润,确有一股萧散简远的明人气息。
然而,就在这幅古意盎然的画面映入眼帘的同时,沈晦的“视线”却穿透了表象,“看”到了另一幅动态的景象:两个身着清代服饰的工匠模样的人,正手持特制的薄刃工具,小心翼翼地从一幅相似的画上揭起一层极薄的纸面。待那层纸被完全移开,下方竟呈现出与上层几乎一模一样的另一幅《石梅图》,只是墨色略淡些许。
“揭画?”
沈晦心中警铃微作。为了印证这突如其来的“所见”,他不动声色地趋前一步,伸出指尖,极其轻柔地在画心边缘不显眼处抚过。纸张的触感厚实中带着一种特有的层次感,是夹宣纸。这证实了他的判断。
这种特制的宣纸,经过阴湿处理,在心细如发、手艺高超的工匠操作下,借助特殊工具,确有可能被揭裱成两层甚至三层,只是越往下,墨色、彩料越淡,神韵也随之递减。
“小兄弟,单从这笔墨气韵来看,这确是一张明代的无款画,颇类宫廷画师手笔。”
邵强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沈晦的表情,语气里带着诱导和试探,“我也请了几位专家看过,大多都说东西开门,没什么问题。”
他话锋在此微妙地一顿,抬眼紧盯着沈晦,缓缓道出关键:“可是……怪就怪在,上个月香港一场不大不小的拍卖会上,出了一张几乎一样的《石梅图》,拍了三十万港币。而据我所知,上海一位颇有名的收藏家手里,也藏着一幅,据说也是真迹。所以,眼前这幅……”
说到这里,邵强恰到好处地收住了话头,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空白。店内安静下来,只余窗外隐约传来的市声。所有人的目光,从画卷移到了沈晦脸上,等待着他的鉴定结论。空气里,那旧纸陈墨的味道,似乎也混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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