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烈日和紧绷的神经拉长,每一息都如同在黏稠的树脂中挣扎。对峙的战场上,只有旗帜在干燥热风中猎猎作响的单调声响,以及远方花剌子模阵中隐约传来的、带着异域腔调的号令。
那队出阵耀武的花剌子模精锐骑兵,在阵前来回驰骋了几次,弯刀映着日光,划出刺眼的弧线。挑衅的呼哨声尖锐地穿透空气,试图搅动蒙古军阵的沉寂。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有更加深沉的、如同火山爆发前积蓄力量的沉默。
赤老温百夫长不再巡行,他像钉在地上一样,站在队列最前方,双手拄着刀柄,眯着眼,死死盯着对面那耀武扬威的骑兵将领。他肩头的断箭尾羽,在微风中纹丝不动。
巴特尔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箭羽,感受着鹰翎顺滑而坚韧的触感。弓弦半开,牛筋绞成的弦绳绷紧的力道,透过指骨传递到手臂,与左臂伤疤的隐痛交织在一起。汗水沿着鬓角流下,在下颌汇聚,然后滴落在脚下干裂的土地上,瞬间被吸收,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
他身旁那个年轻士兵的呼吸依旧粗重,但握弓的手已经稳定了许多。恐惧并未消失,只是被一种更强大的、名为“集体”的意志暂时压制。哈桑则像一尊风化的石雕,只有偶尔转动眼球观察敌阵时,才显露出一丝活气。
中军方向,依旧没有任何进攻的指令传来。大汗似乎在等待,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或者等待敌人先露出破绽。
花剌子模的耀武骑兵见挑衅无果,终于拨转马头,缓缓退回了本阵。那道短暂的缺口重新合拢,对方的阵线恢复了一开始的厚重与沉寂。但空气并未因此放松,反而更加凝滞。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最后一丝虚假的平静。
突然,一阵低沉而富有韵律的战鼓声,从花剌子模阵线的后方传来!咚!咚!咚!如同巨兽缓慢而有力的心跳,敲击在每一个蒙古士兵的心头。
随着鼓声,花剌子模庞大的步兵方阵开始如同整体般,缓慢地向前移动!如同黑色的潮水,漫过起伏的丘陵,带着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压迫感,稳步推进!长矛如林,层层叠叠,反射着冰冷的寒光。盾牌连成一片,组成了一道移动的城墙。
“稳住!”赤老温的吼声如同炸雷,在阵前响起,“弓箭手!准备!”
命令层层传递,后排的弓箭手们齐齐向前踏出半步,弓弦被缓缓拉开,发出细微而整齐的“吱呀”声。箭簇微微上扬,对准了那片缓缓逼近的黑色潮水。
巴特尔深吸一口气,将肺部灼热的空气缓缓吐出。他调整着呼吸,目光锁定在潮水最前沿那片晃动的盾牌和矛尖上。距离还在弓箭的有效射程之外,需要等待。
花剌子模的阵型在推进中依旧保持着严整。他们的弓箭手隐藏在步兵方阵的后方,骑兵则游弋在两翼,如同伺机而动的毒蛇。这是一支训练有素、指挥得当的军队,与八鲁湾时那支依靠悍勇冲锋的敌军截然不同。
推进到约三百步时,花剌子模的阵线停了下来。他们的弓箭手开始从步兵的缝隙中向前移动,准备进行第一轮的抛射压制。
就在此时!
中军大帐上空,一面血红色的三角令旗猛地挥下!
“放箭!”
几乎在令旗挥动的瞬间,各级军官声嘶力竭的吼声便响彻了整个蒙古左翼阵线!
“嗡——!”
一片黑压压的箭矢,如同被惊起的死亡之云,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从蒙古阵中腾空而起,划破灼热的天空,向着正在调整阵型的敌方弓箭手覆盖下去!
箭雨落下的瞬间,花剌子模的阵线中爆发出了一阵混乱的声响!盾牌被撞击的闷响,中箭者的惨叫,以及军官急促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
几乎在第一批箭矢离弦的同时,巴特尔和其他弓箭手已经本能地再次引弓、搭箭!
“自由抛射!三连速射!”赤老温的声音冰冷而高效。
不需要瞄准具体目标,只需要将箭矢以最大的密度和速度,倾泻到对方阵型的上空!
弓弦的震动声连绵不绝!箭矢如同永不停歇的飞蝗,一波接着一波,带着死亡的尖啸,扑向花剌子模的阵线!天空仿佛都被这密集的箭雨遮蔽了片刻阳光。
花剌子模的弓箭手也开始了还击。零星的箭矢从对方阵中升起,落在蒙古阵线的前沿,钉在盾牌上,或者偶尔带走一两个不幸的士兵。但无论是密度还是速度,都远远不及蒙古弓箭手的爆发性打击。
巴特尔机械地重复着引弓、放箭的动作。手臂的肌肉开始酸痛,指尖被弓弦勒得生疼,但他浑然未觉。他的眼中只有那片在箭雨洗礼下不断泛起涟漪的敌方阵线,耳中只有弓弦的震鸣和箭矢破空的厉啸。
战争,在这一刻,剥离了所有宏大叙事和文明冲突的外衣,还原成了最原始、最残酷的杀戮效率的比拼。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弦松开后,便是生命的收割。
三轮速射过后,军官发出了停止的命令。弓箭手们喘息着,迅速检查着箭囊的余量,同时望向对面。
花剌子模的阵线前沿已经一片狼藉,倒下了不少弓箭手和步兵,推进的势头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打击硬生生遏制。但他们的阵型并未崩溃,后续的士兵迅速填补了空缺,盾牌举得更高,阵线在短暂的混乱后,再次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移动!
真正的血腥碰撞,即将开始。
第六十二章锋刃之交
箭雨的呼啸声尚未完全平息,花剌子模的步兵方阵如同受伤但更显狂暴的巨兽,踏着同伴和敌人的尸体,顶着稀疏了许多但依旧致命的箭矢,狠狠撞上了蒙古军的前沿阵线!
真正的杀戮,在这一刻才拉开血腥的帷幕。
“顶住!”赤老温的嘶吼在金属碰撞的巨响中几乎被淹没。他早已弃马步战,挥舞着弯刀,如同磐石般顶在最前方,每一次挥砍都必然带起一蓬血雨。
巴特尔在第二轮箭雨过后,便迅速将弓背回身后,抽出了腰间的弯刀。前排的盾牌手和刀斧手已经与花剌子模的重甲步兵绞杀在一起,战线瞬间变成了无数个独立又相互关联的死亡漩涡。
一个花剌子模重步兵嚎叫着,用盾牌撞开一名蒙古士兵,手中长矛毒蛇般刺向巴特尔身旁那个年轻士兵的胸口!年轻士兵显然被这迅猛的突刺吓住了,动作慢了半拍!
巴特尔想也没想,左脚踏前,用刀身猛地格开矛尖,火星四溅!巨大的力道震得他左臂伤处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但他咬牙忍住,右手弯刀顺势贴着矛杆向上疾削!
“噗嗤!”
握矛的手指被齐根削断,那重步兵发出凄厉的惨叫。年轻士兵这才反应过来,红着眼睛一刀捅进了对方的腰腹。
“跟紧我!别愣神!”巴特尔对那年轻士兵低吼一声,来不及多言,便迎上了另一个挥舞着钉头锤的敌人。
哈桑在巴特尔右侧,如同狂暴的犀牛,他不用盾牌,完全依靠敏捷的身法和势大力沉的劈砍,已经放倒了两个敌人,身上溅满了黏稠的血浆。
战线在激烈地拉锯。花剌子模步兵仗着甲厚和悍勇,死战不退;蒙古士兵则凭借更好的单兵素质和严酷训练形成的配合,寸土必争。弯刀与长矛碰撞,盾牌与钉锤交击,骨裂声、刀刃入肉的闷响、垂死的哀嚎、疯狂的呐喊……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足以让人丧失理智的恐怖音浪。
巴特尔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讹答剌的瓮城,回到了八鲁湾的溃围时刻。死亡的气息如此熟悉,如此浓烈。他机械地格挡、劈砍、闪避,左臂的疼痛已经变得麻木,汗水、血水糊住了眼睛,他只是凭着本能和无数次生死搏杀积累的经验在战斗。
一个花剌子模军官发现了勇猛异常的哈桑,带着几名亲兵围了上来。哈桑虽然悍勇,但双拳难敌四手,瞬间险象环生,背上和腿上各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哈桑!”巴特尔见状,猛地撞开面前的敌人,试图冲过去救援。
但另一名手持弯刀和圆盾的花剌子模士兵拦住了他的去路。这人显然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刀法刁钻,步伐稳健,圆盾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挡住巴特尔的攻击。
巴特尔心中焦急,攻势不免有些急躁。那老兵抓住一个破绽,圆盾猛地向前一顶,撞得巴特尔一个踉跄,同时弯刀如毒蛇出洞,直刺他的咽喉!
眼看避无可避,巴特尔甚至能感受到刀锋带来的寒意。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猛地刺来一柄长枪,精准地架开了那致命的一刀!
是那个年轻士兵!他不知何时跟了上来,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狠厉和决绝。
老兵一愣,巴特尔抓住这电光火石的机会,弯刀由下而上,狠狠撩向对方没有甲胄防护的腋下!
“呃啊!”老兵惨叫一声,踉跄后退。
巴特尔来不及结果他,立刻转身冲向哈桑的方向。只见哈桑浑身是血,如同血人,但依旧狂吼着挥舞弯刀,他脚下已经躺倒了三具敌兵尸体,但围着他的敌人还有四五个。
“结阵!向百夫长靠拢!”巴特尔对着周围几个同样在苦战的同袍吼道。
幸存的几名蒙古士兵听到呼喊,下意识地向巴特尔和哈桑的方向靠拢,背靠背组成一个小小的圆阵,勉强抵挡着四面八方的攻击。
赤老温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危局,他如同疯虎般连劈两人,带着几个亲兵强行杀了过来,终于与巴特尔他们汇合在一起。
“他妈的!痛快!”赤老温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看着周围层层叠叠涌上来的敌人,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燃烧着更加炽烈的战意,“儿郎们!让这些杂种看看,什么是蒙古巴图鲁(勇士)的骨头!”
短暂的汇合让这个小团体士气一振。他们相互掩护,彼此依靠,如同激流中的顽石,死死顶住了花剌子模步兵一波强似一波的冲击。
巴特尔喘着粗气,感觉体力在飞速流逝。他看了一眼身旁浑身浴血却依旧战意昂扬的赤老温,又看了看那个虽然稚嫩却已见狠厉的年轻士兵,还有虽然受伤不轻却依旧骂骂咧咧的哈桑。
在这一刻,个体的生死似乎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共同组成的这道薄弱的、却又无比坚韧的防线。
锋刃相交,血溅五步。在这片混乱的死亡漩涡中,人性的光辉与黑暗同时被放大到极致。巴特尔挥刀砍翻一个试图偷袭年轻士兵的敌人,温热的血液喷溅在他的脸上。
他抹了一把脸,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敌人,望向战场更深远的地方。那里的厮杀同样惨烈,整个左翼战线都陷入了胶着。
这场决定性的战役,才刚刚开始吞噬生命。而他,和身边的这些同袍,不过是这巨大磨盘上,最先被投入的一批谷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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