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比前几日更重。
灰白色的雾气在荒地和木屋之间铺开,像一层细薄的布,把整个村口都罩在一种不完全醒来的朦胧里。湿冷空气从衣领钻进去,有些冰,但不刺骨,是一种安静、缓慢的冷。
苏野推门时,门板上的水汽还未完全干,指尖触上去有点凉。
他抖了抖衣袖,向外走。
脚踩在泥土上的声音比昨天更沉。雨后的一夜让泥土吸了薄薄一层水,地面稍软,但不至于陷脚,只是在脚底形成一种略带粘性的触感,让人走得更稳。
荒地在雾气里若隐若现。
杂草被夜里的湿气压得更低,草叶的尖端都垂着,挂着未落的水珠。沟渠的裂纹在视线里显得安静,却不再像昨天那样干得发白,多了一层暗沉的颜色——
这是昨日雨水短暂停留过的迹象。
苏野站在荒地边缘,静静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沿着沟渠的方向慢慢走过去。
脚步声在雾里散开,声音被棉絮一样的空气吞没。
这段时间里,他习惯不急于开工,而是用片刻的时间观察地形、湿度、风向——或许谈不上专业,但这是他从旧生活延续下来的习惯:
先看,再做。
走了不远,他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老人已经站在那里了。
木杖插在泥地里,雾气绕着他的脚踝。老人身上的灰长衫被潮气压得有些贴身,看起来更瘦,但背脊依旧挺直。他没有戴斗笠,头发上的水汽结成了细小的白点。
听见脚步声,老人侧了侧头。
“雨后的土地,多看几眼。”老人说,没有问候,也没有多余的寒暄,“能喝水的土和不能喝水的土,差得一眼就能看出来。”
苏野走到他旁边。
老人指着沟渠一处较深的地方:“这里颜色比旁边深,可惜只停留表面。你挖起来看,会知道它根本没吃进去。”
苏野蹲下,伸手按在沟渠底部。
果然,只是表层湿了些,再往下便依旧是干硬的质地。这土地像被太阳烤裂过太久,即便下雨,它也只肯接受最浅的一层水。
苏野收回手,点头。
老人不急着教,也不急着安排。
他只是停在那儿,用手杖敲了敲沟渠边缘:“你昨天清的那一段,露得还算干净。先接着往下做。草根深,别一次性拔太多,容易连泥带走。”
苏野提起昨天用过的镰刀,继续从沟渠边缘割草。
镰刀仍旧钝,湿草比昨日更难割,草汁溅在刃口,带着一丝涩味。苏野没有嫌麻烦,只是调整角度,一刀又一刀割下去。
雾气在他周围绕着,偶尔飘到眼前,让视线短暂模糊。
老人站在几步外,静静看着他的动作。
“你手腕稳。”老人说,“干农活最怕毛躁。草割得齐,根断得干净,后面挖沟才省力。”
苏野听着,只轻轻“嗯”了一声。
老人继续说:“你若把和草一块拔了,沟边会塌。到时候你得重新捋,麻烦得很。”
苏野继续割。
两人之间没有太多对话,只有工作声与风声交错在空气里:
镰刀划过草叶的摩擦声、草根被拉断的轻响、风吹过草浪的沙沙声。
时间过得不快也不慢。
割开一段草后,苏野开始清理草根,挖出被压住的小石块。泥土比昨天软,但也更黏,每搬起一块石头,都有细小的泥水顺着指缝滑下。
老人偶尔补充一句:
“石头别乱扔,堆一堆,之后修渠用得着。”
“草丛里有时藏蛇,雨天冷倒不出来,热天多留心点。”
“挖沟要从高向低,不然水进了容易堵。”
老人说话慢慢的,没有指令,也没有急迫,只是像把生活里自然知道的事,在合适的时候说出来。
苏野接受得也自然。
他不反驳,不问长问短,也不做任何不必要的表态。他做事本就不急躁,如今环境更逼得人慢下来,每一步都得脚踏实地。
割草、搬石、清根,渐渐地,沟渠又露出了一段。
老人走近一点,用杖尖敲了敲清出来的沟底:“这一段深度够了。后面挖深一点也行,水流才顺。”
苏野观察着沟渠的走势,问:“这沟原先是从山那边引水?”
老人点头:“那时候山泉水活。春天雪化,谷雨前后雨水勤,水顺着这里往下流,浇过三十多亩地。”
他顿了顿,补充:“那时候地好得很。”
“那后来——”
苏野话刚出口,就被老人轻轻打断:“后来天就怪了。”
老人说得很平淡,却又仿佛压着什么。
“雨一年比一年少,春天的水只够捋个沟皮。再后来,雨是有,可每次落在别处,就是不落在村里。”
他说到这里,声音压得更低:“山泉断过两次,水灵也散了。”
苏野抬眼看向北面的山。
雾绕着山腰,山体轮廓模糊,但隐约能看到某处的山石颜色较深,那可能是曾经的水道。但那条道现在像被风吹断的痕迹,只剩一个掩不住荒凉的影子。
老人收回视线,没有继续说那段过往。
过了会儿,他问:“苏野,你心里有想法吗?”
苏野沉静地说:“先把地清出来。”
老人看了他一眼。
老人见过太多年轻人,有急躁的、有幻想的、有半途而废的,却很少见像苏野这种——
看不出急,也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满。
他的性子静得像河底石头,不会在风里起浪花,但能稳稳地沉着。
老人点了点头:“好。”
他说“好”的语气不轻,却带着几分难得的肯定。
苏野继续割草,继续清沟渠。雾气渐渐散开一些,风也大了点,吹得草叶哗啦啦乱响。太阳仍未露面,但天色比上午亮。
工作了一阵后,老人指着不远处的土坡:“歇一下。”
苏野放下镰刀,跟着他走到土坡上。
两人坐在草根溢出的湿泥上。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两块黑面饼和一点腌菜。他撕了一块递给苏野:“吃点。”
苏野并不挑食,接过来吃了。
面饼硬,咀嚼要花些力气,腌菜咸得很,但入口之后并不难受。雨后空气湿冷,这点咸味反而让人觉得轻松了些。
老人慢慢咀嚼着,说:“你住的木屋,是当年外乡人留下的。”
苏野听着,没有打断。
“那人来时也是一身病,干了三个月地,才养好。可地刚见起色,人就走了。”
老人顿了顿,“走得很急。”
苏野问:“为什么急?”
老人摇头:“不知道。没说。人走时脸色怪得很。”
说到这里,老人看向苏野,像是要辨认些什么:“你倒不太像他。”
苏野问:“哪里不同?”
老人看着他:“那人心浮得很。”
苏野安静地听着。
老人又慢慢补充:“你性子静,不乱。做事不急。”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平稳,却隐隐带着一种像是松了一口气的味道。
苏野没有回应,只是在心里把话记住。
午后的风又大了一些,把雾吹得快散净了。荒地在风里露出更多轮廓。草浪起落,沟渠的形状逐渐清晰。
苏野起身:“继续吧。”
老人点头,两人回到沟渠边,各自继续手里的活。
割草、清泥、搬石头。
落草香味在风里飘散,把潮湿空气里的冷意压下了一些。
太阳终于在云缝里露出一丝亮光,映在草叶上,把薄薄的水珠照得透明。
一段、两段……
沟渠逐渐显出完整的线条。
这才刚开始,却已经让荒地开始发生细微的变化。
到了傍晚,老人收了杖尖:“今日够了。”
他说的时候,苏野仍想再做一点,但老人摇头:“做过头,明天没力气。”
这句话说得轻,却带着经验总结出的笃定。
苏野没有坚持。
老人的眼神扫过苏野的手——指节微红,虎口略发麻,这是握镰太久的迹象。
老人轻声说:“活不是一天要干完的。”
说完,他示意苏野回去。
两人走在落日后的土路上。
天边的亮光很淡,不是暖色,而是冷白色的,仿佛光也带着一点雨后的湿凉。远处的山影在晚风里显得沉默。
走到木屋门口时,老人忽然说了一句:
“苏野,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有没有听见什么?”
苏野停下脚步:“什么?”
老人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往荒地那头扫了一眼。
风正吹来,草浪并不猛烈,却有一种压低的声音。
老人缓缓道:“荒地夜里安得过头——太安了。”
苏野没有立刻回应,他静静倾听。
风声、草声、远处的鸡鸣、偶尔的犬吠——
是乡村该有的声音。
但似乎少了些什么。
老人继续说:“以前夜里,还有水声。在沟渠底下,至少会有泥水在动。”
苏野听着,没有问出口那句“现在为什么没有了”。
老人自己补了一句:“三年前,水声突然没了。那夜起,沟渠就死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停了几秒。
老人收回视线:“你先住着。别想太多。荒地的事,慢慢会知道。”
说完,老人拄着杖,走向村里。
苏野站在木屋门前,看着那道背影被夜色慢慢吞没。
他转头望向荒地。
风吹草浪,声音低伏,像某种呼吸,也像某种深藏在地底的空洞在回应风声。
苏野没有被吓,也没有觉得不安。
他只是把这些现象一点点记下。
然后,他推开木门,走进屋内。
木屋里的光线昏暗,空气带着木板散出的潮气。苏野坐在床沿,听着外面的风声。
他不知道老人言语里的东西有多少真实,又有多少只是老人对这片土地的执念。
但他能确定一件事——
荒地确实死得过头。
死到连夜晚该有的水声都没有。
苏野闭上眼,靠着墙休息。
日子会慢慢展开。
土地会慢慢翻开。
隐藏在土地里的东西,也会一点点露出端倪。
风继续吹,夜在荒地间悄悄落下。
而苏野,静静地坐在木屋里,让沉默把他包起来。
明天的事,等天亮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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