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
云像一层厚布,遮着天光,把整个村口压得低低的。
风不大,却冷,吹在脸上有股山里特有的湿气。
苏野出门的时候,木屋门板带着一点凉意。
荒地静静地躺在那儿。
草上的水珠还没落下,挂着,亮亮的,像一眼望不到头的露阵。
他没有先提镰刀。
只是走过去,看一眼昨天出现裂缝的位置。
裂缝依旧在那里。
细,窄,像被针轻轻划过。
可土色更深了。
像是夜里被谁悄悄动过。
苏野蹲下,用指尖按了按裂缝旁的土。
还是凉。
却不再那么硬。
像是地底下什么东西在呼吸。
他收回手。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几声轻轻的咳嗽。
是老人。
刘叔走得慢,比前两天更慢,脚上还裹了一层麻布,显然是怕再扭到。
“你又比我早。”老人说。
苏野站起身:“睡不长。”
老人笑了一声:“人睡不稳,有两种。”
“一种心里有烦。”
“一种地底下有动静。”
他说完,顿了顿:“你是哪种?”
苏野没有回答,只道:“裂缝深了些。”
老人走过去,蹲在裂缝旁边。
手指按在沟壁上,停了好几秒。
“嗯。”
“往下松了。”
老人说得轻,却很确定。
然后他抬头,看着苏野:“昨晚又响了?”
“嗯。”
老人点点头:“我也听见了。”
他叹口气:“跟三十多年前那声……有些像。”
“像哪种?”苏野问。
“像地皮撑不住了。”老人说。
他说这句话时,没有吓人的意思,更像是老农看见庄稼先天不足的那种无奈。
风吹过来。
草叶齐刷刷倒向一个方向。
老人抬眼:“风变了。”
“哪儿变了?”苏野问。
老人指了指山口:
“早晨的风,应该从北边下来的。”
“现在从西边。”
“水气不对。”
苏野看向山。
山色更沉,比往常更暗。
像是把夜色留在了岩石缝里。
老人用木杖点了点沟渠:“今天先别挖深。”
苏野问:“那做什么?”
老人说:“把裂缝旁的土清出来。”
“清多少?”
老人伸出手,竖起两根指头:“先两尺。”
苏野点头:“好。”
两人开始动手。
草割得很快,因为昨天已经割过一遍。
根拔出来的时候,土松得不太正常。
像是草根扎不稳。
像底下空了。
老人看着一把把被拔起的草,说了句:
“不像好兆头。”
苏野没接话。
老人又说:
“你割的时候,脚别踩得太死。”
“我知道。”
“要是空,你往下沉,可没人拉得住你。”
老人叹了口气:“比掉进井里还麻烦。”
苏野继续割。
镰刀划过草叶的声音在灰色空气里显得很清楚。
他动作慢,可力道稳。
不像是赶工,更像是在跟土地商量。
割到第二把的时候。
脚下的土轻轻塌了一点。
就像踩在被掏过的鼠洞上。
不是大塌。
不是陷下去。
只是轻轻往下一软。
老人立即说:
“别动。”
苏野立在原地,连呼吸都轻了些。
那股“空”的感觉只持续了一瞬。
风吹过来。
草又动了几下。
地皮恢复了原样。
老人皱眉:“空得这样浅……不太好。”
苏野问:“会塌吗?”
老人说:“不塌才怪。”
他顿了一下:“只是早晚的事。”
苏野继续往旁边移了半步,换个角度继续割草。
老人看着他说:
“你一点不慌。”
苏野说:“慌不着急。”
老人点点头。
又说了一句:
“像你这样的人,不多。”
苏野没接这话。
割草的动作继续。
风吹一阵停一阵。
村口有狗叫几声,又安静下去。
割了不多久,村里方向传来脚步声。
脚步沉稳,中气足。
不用看就知道是谁。
徐三来了。
他背着弓,走路带着山里人的风劲,一步就能踏碎一块松土。
他走近时,只简单说了一句:
“昨夜山里也动了。”
老人抬头:“动哪儿?”
“南坡。”徐三说。
老人脸色沉了沉:“那边的山石松得快,到底还是要塌。”
徐三说道:“我听见的不像山石。”
老人皱眉:“那像什么?”
徐三指了指地面:“像是跟这儿一样。”
老人脸色变了变。
苏野问:“声音一致?”
徐三点头:“一样深,一样闷。”
老人沉声道:“那就是同一条水路下的空槽。”
徐三看着裂缝:“今天它要是再响一次,就得提前做准备了。”
老人问:“准备什么?”
徐三说:
“准备塌。”
老人盯着裂缝,声音压得极低:
“它不是塌,它是在喊。”
徐三皱眉:“喊什么?”
老人轻轻说:
“喊它饿。”
徐三愣住:“饿?”
老人点头:“地饿了。”
苏野第一次听这个说法:“地也会饿?”
老人说:“地不喝水,就饿。”
徐三补充:“饿久了就疯。”
老人狠狠瞪了他一眼:“别胡说。”
徐三没有反驳。
但他眼里的那分担忧是真实的。
苏野看着裂缝问:
“今天会塌吗?”
老人说:“要塌,不会大塌。”
徐三说:“但会吓死人。”
老人叹了口气:“小塌,能救地。”
苏野说:“大塌会埋地。”
徐三点头:“对。”
风忽然停。
草全部立起来。
三个人同时抬头。
裂缝旁的那一块土,鼓了一下。
鼓得比昨天明显。
老人握紧木杖:“来了。”
徐三把弓背转到手上:“你退后些。”
苏野没有退,只把脚稳住。
裂缝轻轻响了一声。
像土被舌头轻轻舔了一口。
又像石头挤了一下。
随后——
一点碎土落下。
不多。
不急。
却足够让三人盯住。
老人马上说:
“它在试。”
徐三问:“试什么?”
老人说:
“试我们挖到哪儿。”
苏野轻声说:
“它知道我们在挖。”
老人点头:“它知道。”
徐三皱眉:“地也能知道?”
老人说:“地不知道。”
“可地底下的东西知道。”
徐三屏住呼吸:“你别乱说。”
老人没有反驳。
裂缝忽然往旁边扩了半寸。
扩得快。
扩得稳。
像有人在底下用手指沿着沟壁划了一道。
徐三提弓的手僵了一下:“它真的……动了。”
老人深吸一口气:“今天,不再挖这边了。”
苏野问:“那挖哪儿?”
老人指向更靠北的一段:“实地。”
苏野点头。
三人同时退开那段裂缝。
刚退开两步。
裂缝——
又往下沉了一点点。
像一个人长久闭着的眼,终于睁开了一条缝。
老人低声说:
“它醒了。”
徐三握紧弓:“它要上来?”
老人摇头:“不是上来。”
“是伸懒腰。”
苏野问:“伸懒腰之后呢?”
老人慢慢吐出一句话:
“之后,它要吃水了。”
风再一次吹过来。
草浪往裂缝方向压了整整一片。
像全荒地都在朝那一寸土低头。
老人沉声说:
“明天,得想办法挡它。”
徐三问:“怎么挡?”
老人说:“用石,用柴,用土,都试一试。”
苏野问:“挡不住呢?”
老人看着远处山腰。
云压得极低,像要塌下。
老人说:
“挡不住——”
“那就让它塌。”
“塌一次,地能活。”
“塌两次,人要跑。”
三人都沉默了。
风吹过沟渠。
裂缝那头又轻轻响了一声。
像是在回答。
老人转头看苏野:
“今天别挖深。”
“晚上别睡死。”
“明天……才是正日子。”
苏野点头:“知道了。”
老人又看着裂缝,喃喃说:
“活了三十多年,头一次怕一条沟。”
徐三插嘴:“不是沟,是下面那个东西。”
老人瞪他一眼:“闭嘴。”
徐三不说话,却看着那裂缝,握弓更紧。
苏野收回镰刀。
风越吹越急。
裂缝那一段草全部伏下。
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着。
苏野转身往木屋方向走。
徐三压着嗓子说:
“今晚,我守半夜。”
老人接着说:
“我守前半夜。”
苏野停下:“不用轮。我能撑。”
老人笑了:“你撑得过我们两个老的?”
徐三拍了拍他肩膀:“轮着来。”
老人说:
“这地是咱三个盯着。”
“塌也好,不塌也好。”
“不是地凭空塌,是我们看着它塌。”
风吹得荒地像一大片黑浪。
裂缝正中间,又掉下一点细土。
像心跳。
苏野往木屋走。
一句轻得快听不见的话,从他口中落下:
“明天见分晓。”
荒地没有回答。
风替它答了一声。
低。
长。
像是笑。
又像是在憋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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