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风大。
风从山口往外刮,把灰云拉得像一块破布。
木屋时不时轻轻震一下,像被什么从地下托了托。
苏野靠着墙坐着。
灯灭了。
但他没睡。
荒地昨夜动得太勤,他不可能睡得安稳。
他闭着眼,却每一点草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天还没亮,风却忽然停了。
停得太干脆。
像被谁捏住了喉咙。
苏野睁开眼。
外面一点鸟叫都没有。
连狗叫都没。
像整个村子都在屏气。
他站起来,推开门。
空气冷得像灌了一口井水。
荒地黑压压的。
没有露珠。
没有风。
只有沉。
沉得像地底下有什么在等天亮。
——
天亮得很慢。
像不愿意。
苏野站在荒地边,等老人来。
不多久,老人慢慢走来。
刘叔的脚还是痛,但人精神倒更紧了些。
他一到,就说:
“昨夜它翻了三次。”
苏野点头:“听到了。”
老人皱眉:“它醒得太彻底。”
苏野问:“彻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老人缓缓说:
“对地是好事。”
“对人……”
老人没说完。
徐三也来了。
这次他走得更快,脸更黑。
“山里也翻。”徐三说。
老人问:“翻几回?”
“三回。”徐三说,“和这边一样。”
老人听完,脸色沉得像沟底最深那块土。
“那就是同一条路。”老人说。
徐三拿草根擦了擦手:“你们说的‘接它’,真要干?”
老人看着裂缝:“今天必须干。”
徐三皱眉:“万一它往上冲呢?”
老人沉声说:“它不是水。”
徐三压低声音:“我知道不是水,可要是东西呢?”
老人瞪他:“别乱说。”
徐三撇嘴:“我不说,心里不踏实。”
老人叹气:“踏实不踏实,都得接。”
“它往哪儿推,我们往哪儿顺。”
“它开口,我们接口。”
“它低,我们挖低。”
“三十年前能活水,这次也能活。”
老人说这话时,那眼神不是盲信。
是老年人的固执,也是看地几十年的底气。
徐三狠狠吸了口气:“成,那就接。”
三人站在裂缝前。
裂缝比昨天更深。
不宽,但往下陷了半寸多。
像是地底下的东西,慢慢把“门缝”往外掰。
老人抬起木杖。
“今天,接它。”
他说得不大声,却像一锤定音。
苏野问:
“先做哪儿?”
老人指着裂缝右侧的一块土包。
“先清这块。”
“这里是它推得最用力的地方。”
徐三看了一眼:“你咋看出来的?”
老人哼了一声:
“草根短,就是被它撑过。”
徐三嘟囔:“你这眼睛,比猎狗都灵。”
老人瞪他:“你那狗还不如我。”
徐三被呛得说不出话。
苏野已经弯下腰,开始割草。
老人说:
“割得浅。”
“不能割太深。”
“它要呼气。”
“我们只让它出一点。”
苏野点头。
镰刀落下。
草倒下。
土露出来。
徐三搬石头,把能滚的都滚开了。
老人站在裂缝边,盯着那一点点露出的沟壁。
眼睛不眨。
像是怕它突然动。
割着割着,地皮轻轻动了一下。
不是大动。
像小孩从睡梦里翻个身。
老人立刻说:
“停。”
三人停下。
空气安静。
风不来。
裂缝旁的草一点点往外张。
像被什么从下面推着。
老人压低声音:
“它要呼气了。”
“后退半步。”
三人同时退开。
下一刻。
裂缝里传来一声——
“呼——”
不像风。
不像水。
更像是沉了几十年的旧屋梁,被人重新抬起。
气混着泥土味从裂缝里溢出来。
不臭。
不湿。
却带着一股“闷”,像陈年土窖里的空气。
老人眼睛亮了一下:
“这是水路里的气。”
徐三捏紧弓:“那水在哪儿?”
老人盯紧裂缝:
“水不在今天。”
“气在今天。”
“水在明天。”
裂缝继续往下掉土。
但不是塌。
是往下“滑”。
像下面某条路在让开。
苏野问:
“现在挖吗?”
老人点头:“挖。”
“可不是挖深。”
“挖宽。”
“它往下跑,我们往旁边接。”
徐三骂了一句:“这是给它开道吧?”
老人说:“对,就是开道。”
“它走得顺,我们才不被带着走。”
这话说得粗,却真实得让人心紧。
三人分开位置。
老人负责盯裂缝。
徐三负责搬石挪土。
苏野割草、挖边、扩开两旁的土。
动作必须稳。
不能急。
一急就断地皮。
断了就塌。
塌了就白忙。
割草三十刀后。
沟渠右侧的边开始显出一条更深的暗线。
像旧渠的影子。
老人轻轻说:
“找到了。”
“旧渠就在下面。”
徐三问:
“那我们今天要把渠挖出来?”
老人摇头:
“不。”
“不挖出来。”
“只让它自己推出来。”
苏野看向老人:“你确定?”
老人深吸一口气:
“我跟这条渠打了一辈子交道。”
“三十年前,它能自己出来。”
“三十年后,它也能。”
“只要我们别挡它。”
苏野点头:“明白。”
这时候。
裂缝忽然又沉了一下。
这一次比前几次都深。
老人猛地抬起木杖:
“它要翻!”
徐三喊:“退!”
三人同时后退两步。
“轰——”
一声闷响。
像什么大东西在地下撞了沟壁一下。
泥土往下掉。
草被拖着往裂缝方向倾倒。
整个荒地像被谁轻轻抬起来,又松手落下。
苏野稳稳站住。
徐三退得最远。
老人脚一晃,被苏野一把拉住。
裂缝扩大了一尺。
露出一段黑洞洞的深处。
但不是空。
里面有湿。
湿得像新翻出来的土。
老人眼睛睁大:
“它吐湿了。”
徐三忍不住骂:“它吐啥?”
老人盯着那一团湿土,说:
“水味。”
苏野闻了一下。
湿土里确实有一股极淡的水味。
不是雨味。
不是湿气味。
是“活”的味道。
像井水初开那一口。
老人声音发紧:
“它真要走出来了……”
苏野提镰刀:“继续接?”
老人点头。
“接。”
“今天是第一次。”
“明天是第二次。”
“第三次,它就能开口。”
徐三问:“开口了会怎么样?”
老人抬起眼,看着整个荒地:
“那就不是荒地。”
“是地。”
“是活地。”
“是能种的地。”
风终于来了。
一下子吹开所有草。
草叶压到地上,又被弹起来。
像全荒地都舒了一口气。
老人靠着木杖,缓缓说:
“今天到这儿。”
“它开了头。”
“我们接了它。”
“明天……就是真正的对上了。”
徐三松了口气,却又紧张:“明天要干啥?”
老人说:
“明天——顺它。”
“挖它要走的地方。”
“堵它不该走的地方。”
徐三问:
“它要往哪儿走?”
老人指向沟渠最深处:
“往山。”
苏野轻声道:
“它想回去。”
老人点头。
“对。”
“它想回它原来的路。”
风吹过。
裂缝边的那块湿土慢慢干了点。
却留下了一条深深的湿痕。
像旧水路,终于抬了一次头。
老人轻声说:
“二十年没见过这种动静了。”
“看来……这地真的不想死。”
徐三哼道:“是不想死,还是不让我们好过?”
老人敲了他一下:“闭嘴。”
徐三不争,只看向苏野:
“你明天小心点。”
“今天这声要是再大三倍,你脚都站不住。”
苏野说:
“站不住也得站。”
徐三怔了下:“咋说?”
苏野淡淡道:
“要是我们不在,它也会走。”
“走歪了,村子塌。”
老人叹息:
“说的就是这个理。”
风继续吹。
荒地这次不是动。
是“醒”。
全片草在风里轻轻摇。
像在说:
——我回来了。
苏野收起镰刀。
轻轻说:
“明天继续。”
裂缝深处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声响。
像是在答应。
老人听见了。
徐三也听见了。
风也听见了。
荒地——更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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