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迟一些。河面的冰层虽已消融,但料峭的寒风依旧盘旋在归德府的上空,提醒着人们去岁严冬的余威。然而在“墨韵斋”的后院,却是一番蒸蒸日上的景象。
随着与开封李经历等更高层次文人的书信往来,以及《商丘风物略考》编纂过程中积累的声望,“石漆墨”的名气悄然攀升。如今已无需张承业主动推介,时常便有慕名者通过种种关系,前来求购。朱炎依旧严格控制产量,维持其“雅物”的稀缺性,价格也水涨船高,利润颇为可观。
这一日,王员外亲自来访,身边还跟着一位面容精干、身着青色吏员服色的中年人。
“朱小友,这位是府衙户房的周典史。”王员外引荐道,“周典史听闻你于经济事务上颇有见地,今日特来一见。”
典史虽未入流,却是府衙六房中掌管户籍、钱粮、征比等具体事务的实权吏员,地位关键。朱炎不敢怠慢,连忙躬身施礼:“晚生朱炎,见过周典史。”
周典史目光锐利地打量了朱炎一番,又扫了一眼整洁有序的作坊,方才开口道:“朱生员不必多礼。王某多次在鄙人面前称赞生员年少有为,不仅文采斐然,更难得的是通晓实务。近日,府尊为充实常平仓,欲采买一批粮米,然库银有限,市面粮价又居高不下,甚是棘手。不知生员可有以教我?”
这已非士绅间的清谈,而是涉及官府具体政务的咨询了。朱炎心知这是王员外有意抬举,也是周典史对自己能力的一次试探。他沉吟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敢问典史,此次采买,是急补仓廪之缺,还是为平日调剂、备荒之用?所需数目大致几何?”
周典史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朱炎问得如此具体。“主要是为备荒,数目……需三千石左右。”
朱炎点了点头,缓缓道:“若是急补,唯有市面采买一途,价高亦无可奈何。若为备荒,时间稍宽,或可另辟蹊径。”他顿了顿,整理思路,“晚生浅见,或可尝试‘分途采买,官民两便’之法。”
“哦?何为分途采买?”周典史来了兴趣。
“其一,仍于市面采买一部分,以示官府平粜备荒之决心,可稳定民心,亦可维持与各大粮商的联系。然数量不宜过多,以免进一步推高粮价。”朱炎条理清晰地说道,“其二,可派得力吏员,持府衙文书,直接前往邻近收成较好、粮价较低的州县,绕过当地商人,与当地里甲、粮长接洽,直接向产粮户收购。此可省去中间环节,价格或能低廉一二成。然需防范胥吏从中渔利,需明确章程,加强监督。”
他看了周典史一眼,见其认真倾听,继续道:“其三,或可仿‘开中法’旧例,但不行于边镇,而行于本地。公告士民商户,若有愿捐输粮米入常平仓者,可视其捐输数额,折算为其名下田亩来年部分税粮,或给予‘乐善好施’匾额等名誉奖赏。如此,或能动员部分乡绅富户之力,既补充仓廪,亦不耗库银。”
这套方案,结合了直接采购、源头采购和激励政策,考虑到了成本、效率和执行中的风险,虽仍显粗糙,但思路之缜密,远超周典史对寻常书生的印象。
周典史沉思良久,抚掌道:“妙啊!分途而行,官民两利!尤其是这‘名誉奖赏’之策,可谓挠到了那些乡绅的痒处!朱生员果然名不虚传!”他看向朱炎的目光已大为不同,充满了欣赏,“此事,我回去便禀明府尊,依此思路试行!”
王员外在一旁捻须微笑,显然对朱炎的表现极为满意。
此事过后不久,府衙果然采纳了部分建议,采买之事进行得颇为顺利。周典史也因此对朱炎青眼有加,偶尔会透露些府衙不涉机密的动向,或是在一些小的手续上给予“墨韵斋”方便。这条通往府衙实务部门的线,算是初步搭上了。
朱炎深知,与胥吏交往需格外谨慎,他始终保持谦逊,绝不介入其内部事务,只以提供“建议”和偶尔赠送些不显眼的“石漆墨”样品维持关系,分寸拿捏得极好。
与此同时,“墨韵斋”的运营也步入良性循环。稳定的收入让朱炎有了更多底气。他不仅改善了赵虎几人的生活,也开始有意识地让猴子接触一些简单的账目管理和人情往来,王莽则主要负责原料采购和粗重活计,赵虎坐镇全局,兼管安全。一个小而有效的团队雏形渐显。
春风吹绿了院中的老槐树,嫩芽初绽。朱炎站在树下,感受着脚下这片属于自己的产业带来的踏实感。秀才功名、初具规模的产业、深入士绅与胥吏两个层面的人脉……他的根基,正在这明末的土地上,一点点变得牢固。他知道,下一步,将是更为关键的乡试。那不仅是功名的跃升,更是他能否真正登上更大舞台,去实施胸中抱负的关键一跃。
他抬头望向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眼神沉静而坚定。
第十八章广厦初基
初夏的日光透过槐树的枝叶,在“墨韵斋”洁净的院坝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作坊里,猴子正带着两名新招的、签了死契的年轻学徒,按照朱炎制定的规程,小心地进行着烟炱收集的步骤。产量的适度提升,并未影响墨品的质量,反而因为人手的充足,让朱炎得以从繁琐的日常劳作中进一步解脱出来,将更多精力投入到读书和更高层次的谋划中。
这一日,朱炎正在书房内研读《资治通鉴》,试图从历史的兴衰中汲取治理的智慧,赵虎敲门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兴奋与几分犹疑。
“先生,有个事拿不定主意,得请您定夺。”赵虎搓着手道,“城南的刘记车马行,您知道吧?他家掌柜前些日子病故了,家里儿子是个不成器的赌棍,欠了一屁股债,如今急着要变卖家产。他那车马行连着后面的一个大院子,位置不错,就是价钱要得高,开口二百两。您看……”
车马行?朱炎放下书卷,心中微动。他深知物流运输在任何时代都是经济的血脉。此前他思考过利用漕运,但陆路交通同样重要。若能掌握一支属于自己的运输力量,无论是原料采购、货物销售,还是未来可能的信息传递、人员往来,都大有裨益。
“可知他家车马行规模如何?名下有多少车、多少骡马?伙计情况怎样?”朱炎问道。
“打听过了,”赵虎显然做了功课,“有大小车辆十余架,健骡二十多头,都是好牲口。原来的伙计、车夫有七八个,都是熟手,刘掌柜一走,现在人心惶惶,怕丢了饭碗。”
朱炎沉吟起来。二百两不是小数目,几乎是他目前能动用的大部分流动资金。但机会难得,一个现成的、拥有固定资产和熟练工人的车马行,其潜在价值远超过二百两。更重要的是,这能将他的影响力从相对静态的作坊生产,扩展到动态的流通领域。
风险在于,他一个秀才,直接经营车马行,未免惹人非议,也与身份不符。且初涉此道,管理上能否驾驭得住,也是未知数。
思忖良久,朱炎有了决断。“赵兄,此事可以谈,但需换个方式。”
他看向赵虎,目光沉静:“由你出面,盘下这车马行。明面上,你是东家。我会拿出这笔银子,算作你我合伙,你占一份干股。日常经营,你来主持,我会从旁协助,定下章程。原有的伙计,只要踏实肯干,一律留用,工钱甚至可以酌情上浮,务必稳住人心。”
赵虎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朱炎的顾虑和深意。这是要将自己推到台前,给予极大的信任。他胸膛一挺,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先生信得过我,我赵虎一定把这事办好!绝不给先生丢脸!”
“不是信不过你,”朱炎拍了拍他的肩膀,“而是我们各有其位。你在市井中历练多年,懂得如何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管理车马行正需此道。我在幕后,既可避嫌,也能为你筹划大局。记住,盘下车马行后,首要之事是立规矩,明确奖惩,善待伙计,信誉是立足之本。初期不指望它赚大钱,先理顺内部,承接一些稳妥的运输生意,尤其是与我们‘墨韵斋’相关的物料运输。”
朱炎又详细交代了谈判的底线、需要注意的契约条款,以及初步的管理设想。赵虎听得连连点头,心中对朱炎的谋划佩服不已。
接下来的日子,赵虎便忙碌起来,与刘家反复磋商,最终以一百八十两的价格,成功盘下了车马行,并更名为“通达车马行”。朱炎则躲在幕后,为车马行制定了简单的账目流程、运费标准和伙计管理条例。他特别强调了对货物安全和伙计待遇的重视,要求赵虎定期向他汇报情况。
同时,朱炎并未放松学业的准备。他深知,商业上的拓展只是辅助,科举功名才是安身立命、实现更大抱负的根本。他与张承业的交往愈发密切,两人时常切磋文章至深夜。张承业对朱炎在经营上的动静有所耳闻,但见其并未耽于商事,反而学业日益精进,便也只当是士人补贴家用之举,未曾多言,有时还会介绍些家中需要货运的友人给赵虎。
“通达车马行”在赵虎的操持和朱炎的幕后指点下,很快稳定下来。原有的伙计见新东家做事爽利,待遇不减反增,都安下心来。车马行开始承接一些零散货物运输,并优先保障“墨韵斋”的原料输入和墨品输出,运转逐渐顺畅。
站在“墨韵斋”的书房窗口,望着后院有序的制墨作坊,再想到城外那条刚刚纳入影响的运输线,朱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他的根基不再仅仅是一座院落、一项技艺,而是开始向更广阔的领域延伸。知识、人脉、产业,正在缓慢而坚定地交织成一张更具韧性的网络。
他铺开稿纸,开始撰写一篇关于漕运与陆运衔接利弊的策论,这是为即将到来的乡试所做的准备之一。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思想的脉络与现实的布局,在这一刻仿佛重合了。他知道,无论是眼前的科举,还是未来的蓝图,都需要这样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地去构筑。
广厦之基,已见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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