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藏在胡同深处,需要拐三个弯才能找到。木招牌上“随心”两个字已经有些褪色,但笔画间的力道还在。推开门时,门楣上的铜制风铃撞出一串清响——不是清脆的叮当,而是闷闷的、像远处寺庙钟声的回音。
“这风铃是我从海边捡的,”老林——我已在心里这样称呼他——注意到我的视线,“原本是渔船上的零件,锈得差不多了,我稍微处理了一下。”
店里比想象中宽敞。木质桌椅随意摆放,没有两张是完全一样的:有厚重的实木方桌,也有轻巧的折叠圆桌,还有一张长条形的吧台桌,桌面上有深深浅浅的划痕。有几张桌子甚至不太平整,需要用纸巾垫桌脚——老林从墙角抽出一叠印着诗句的纸巾递给我:“垫这个,有文化。”
我接过,看见纸上印着聂鲁达的诗句:“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墙上贴满风景照和褪色的乐队海报——Beyond黑白的侧影,崔健抱着吉他呐喊时额头的汗珠,张楚站在麦架前闭着眼,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面孔,但表情都是相似的专注。最醒目的是吧台上一行手写粉笔字:“不仅是咖啡,更是生活。”字迹潦草却有力,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一声叹息。
“老张!”老林朝里间喊,声音里透着回家的松弛,“一杯蓝山,一杯摩卡,桂花加满!豆子用我上周带来的那包!”
里间传来器具碰撞的清脆响声,接着是带着笑意的回应:“知道啦!催什么催!”
应声走出的男人看起来比老林年轻十岁左右,围着深蓝色的粗布围裙,手里正擦着玻璃壶。他抬头看见我,眼神温和,像冬日里一杯刚好的温水。“呦,新朋友?”他的北京腔温润而自然,没有刻意咬字,却每个音节都清晰。
“这小伙子跟我投缘,”老林拍拍我的肩,掌心温度透过衬衫传来,“又是个‘海迷’。”
“又是海?”老张笑着摇头,眼角挤出细纹,那皱纹的走向让人想起风吹过的沙地,“你这辈子是跟海杠上了。上次那个研究海洋生物的小伙子,你拉着人家聊了一下午潮汐;上上周那个写海题材小说的姑娘,你把人家的故事听完了还说‘不够深’……”
“那是因为真的不够深嘛。”老林嘟囔着,像被老师批评的学生。
我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个小小的天井,大约四五平米,地面铺着青石板,缝隙里长出茸茸的青苔。几盆绿植在秋阳里蔫蔫的——一盆龟背竹,一盆散尾葵,还有一盆我叫不出名字的多肉,肥厚的叶片像婴儿的手掌。
老张很快端来两杯咖啡。托盘是粗糙的陶土材质,边缘有不规则的起伏。我的那杯摩卡,奶泡上撒着金黄的桂花,香气细腻地钻进鼻腔——不是香精的甜腻,而是真正的、干燥桂花被热气激发的清香。
“小心烫,”老张说,“奶泡下面是……”
话没说完,老林却忽然伸手,把我的咖啡整杯倒进一个干净的陶瓷杯里。动作流畅自然,仿佛理所当然。深褐色的液体划过弧线,奶泡在转移过程中塌陷了一半。
“哎!”老张刚转身,又折回来,手里还拿着抹布,“我好不容易弄的桂花拉花!你干什么?”
“没下药,”老林把自己那杯推到我面前,杯沿还留着他手指的温度——那杯子是手工捏制的,歪歪扭扭,但有种拙朴的美感,“你尝尝这个。”
我看着面前这杯被“劫持”的咖啡,又看看老张哭笑不得的表情,犹豫了。老林盯着我,眼神里有种孩子般的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像是拿出了自己最珍贵的玩具,担心对方不喜欢。
我迟疑地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
咖啡的醇苦率先占领味蕾,浓烈得像深夜惊醒时的清醒;紧接着是桂花的清甜,那甜不是糖的甜,而是植物本身的、带着阳光气息的甘味;最后竟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咸,像远方的海风不小心溜进了杯子里。三种味道在舌尖化开奇异的平衡,像某种精心计算的化学反应,又像是偶然的奇迹。
“怎么样?”老林问。他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那杯的杯壁。
“好喝。”我诚实地点头,“很……特别。”
他这才笑了,那笑容从嘴角开始,慢慢蔓延到眼角,整张脸都亮了起来。他端起我那杯被倒出来的咖啡——奶泡已经完全塌陷,桂花沉在杯底——满足地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
“我就说嘛,”他像赢得了一场赌局,“你那个拉花好看是好看,但第一口下去全是奶泡,味道层次都破坏了。”
老张翻了个白眼,但没反驳,只嘀咕着“不懂欣赏艺术”,又回了吧台后。研磨豆子的声音嗡嗡响起,像远处蜂巢的低语。
墙上的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起身细看,手指抚过有些起翘的相纸边缘。照片没有按时间或主题排列,而是随性地贴着:雪山巅的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沙漠里一队骆驼的剪影,驼峰上驮着橘色的落日;江南雨巷,石板路被雨水浸成深灰色,一个穿蓑衣的背影正在拐角消失;西北荒原,地平线直得像是用尺子画出来的……
我一张张看过去,发现了一个规律。
“这里没有海。”我说。
研磨声停了。老张正在往滤杯里倒热水,水流划出细长的弧线。“海?”他头也不抬,“这里有星海。”
水注入咖啡粉,深褐色的液体开始滴落,香气弥散开来。他关掉手冲壶,声音在突然的寂静里格外清晰:“人的眼睛比海深,野心比海宽,心事比海水咸。你要是真想看海,得先明白看海的意义——你是要看它的辽阔,还是要量它的深度?是要被它吞噬,还是要站在岸边?”
我愣住了。这话太像某种箴言,从这样一个围着围裙、手上还沾着咖啡渣的男人嘴里说出来,有种奇异的反差。
老林沉默了。他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睫毛在脸颊投下浅浅的阴影。窗外的云从东边缓缓飘到西边,光线的角度悄然改变,一道光斑正好落在他握着杯子的手上——手指修长,关节处有细微的褶皱,指甲剪得很短,边缘整齐。
“我就是为了看海才停下来的。”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自语,又重得像承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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