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结束后,日子恢复如常。但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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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海咖啡馆的墙上,九十九张照片留下了三十三张——我们每人选了三张最珍视的,其余的收进相册,放在咖啡馆的书架上,供人翻阅。那三幅赵心林的画留在了“海”的区域中央,老林在画下方加了一行小字:“献给所有见过海,或正在寻找海的人。”
咖啡馆的生意没有因为展览而暴增,但多了一些常客——那些在展览中被触动的人,时不时会来坐坐,点一杯咖啡,看看墙上的照片,和老林聊几句。老林依然讲故事,但故事里不再只有遗憾,多了释然和希望。
赵心林在展览结束后三个月离世。走得很平静,在一个清晨,阳光照进病房的时候。弟弟打电话告诉老林,老林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帮我送一束白菊。她喜欢白色。”
他没有去厦门参加葬礼,但那天在咖啡馆办了一场小型的追思会。不悲伤,更像是庆祝——庆祝一个人认真地活过,爱过,画过,最后从容地离开。我们看了赵心林所有的画,听了她生前喜欢的音乐,老林读了她写的最后一封信:
“老林:
如果这封信到了你手里,说明我先走了。别难过,我走得很满足。
这辈子,爱过人,被人爱过;看过海,画过海;有过遗憾,但更多的是感恩。
感恩十六岁那年遇见你,感恩二十三岁那年去厦门,感恩五十岁这年重逢。
时间是个圆,我们在这个圆上相遇了三次,够了。
剩下的路,你要好好走。带着我的那一份,去看更多的海,讲更多的故事。
如果有一天你到了海边,看见浪花,那是我在打招呼。
如果有一天你看见星空,最亮的那颗,是我在眨眼。
再见。
或者,不见也好——因为在心里,从未分开。
心林
最后”
老林读完,眼睛红了,但笑了。他把信折好,放进一个铁盒——里面还有那枚从鼓浪屿带回的戒指,现在旁边多了一片干枯的银杏叶。
“她不在了,”老林说,“但她画的还在,她写的还在,她在我记忆里的样子还在。这就是永恒——不是肉体的不灭,是精神的不逝。”
从那以后,老林的故事里多了一个常驻角色:一个喜欢画海的南方姑娘。他不说她的名字,但听的人都知道是谁。故事有时悲伤,有时温暖,但总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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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雅的心理咨询室正式挂牌了,名字就叫“裂缝之光”。工作室还在水果店二楼,但重新装修过,温暖明亮。她继续经营水果店,白天卖水果,晚上和周末接咨询。
妈妈从老家搬来北京,在附近租了个小房子,帮诗雅打理水果店。“你忙你的,店里有妈。”妈妈说。母女俩的关系像被重新编织的毛衣,虽然针脚还能看见,但温暖完整。
诗雅接的第一个长期来访者,就是展览那天站在她照片前哭泣的女孩。女孩有自伤史,抑郁症三年。经过半年的咨询,女孩手腕上的新伤越来越少,笑容越来越多。最后一次咨询,女孩送给诗雅一幅画——画的是水果店二楼窗台上的那盆绿萝,阳光穿过叶片,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这是你给我的光,”女孩说,“现在我也想给别人光。”
诗雅把画挂在咨询室里。每当有新来访者紧张不安时,她就会指指那幅画:“你看,植物向着光生长,人也是。我们慢慢来。”
弟弟在上海稳定下来,交了女朋友,春节带回家。一家四口围坐吃饭,妈妈包了饺子,诗雅做了几个拿手菜。饭桌上,弟弟说:“姐,你现在笑得多了。”
诗雅愣了一下,摸摸自己的脸:“是吗?”
“嗯,”弟弟认真地说,“以前你的笑在脸上,现在在眼睛里。”
那晚诗雅在咨询笔记里写:“治愈不是忘记伤痛,而是让伤痛成为生命背景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像画布上的暗色,衬托出光更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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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宇和夏阳依旧在消防站宣传科。他们的短视频系列做到了第二季,有了自己的粉丝群。有一次,一个看了视频的市民及时发现家里的电线老化,避免了一场火灾,特意到消防站送锦旗。
“这是最有成就感的事,”韩宇对老林说,“比游戏通关爽一百倍。”
夏阳被提拔为宣传科副科长,韩宇成了骨干。工作之余,他们一起跑步,一起养花——阳台上现在有二十多盆植物,都来自王爷爷留下的那些的分株。龙儿生了“孙子”,韩宇分给每人一盆。
“要像王爷爷说的,”韩宇给每盆花浇水时都会念叨,“好好长,好好开花,好好看世界。”
两人的关系稳定而温暖。没有轰轰烈烈的告白,是自然而然的牵手,是加班时送到单位的便当,是训练受伤时的互相包扎,是深夜值班时的视频通话。
“像什么?”夏阳有一次问。
“像火,”韩宇想了想,“不是大火,是壁炉里的火——温暖,持久,照亮一个家。”
夏阳笑了,握住他的手:“那我们一起,做很多个家的壁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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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哥的书店最终还是面临改造,但不是拆迁。区政府把它列为“社区文化空间”,拨了一笔修缮款,条件是每周要举办两次公益阅读活动。倭哥同意了。
修缮期间,书店暂时关闭。倭哥搬到了我们合租屋——韩宇和夏阳搬出去后,有空房间。他每天去监工,拍照片发在书店的社交账号上:老地板被小心撬起,打磨,重新铺装;书架加固,重新刷漆;天花板的水渍被修复,画上了一朵真正的祥云。
“像什么?”我在工地上问他。
“像修复记忆,”倭哥说,“不是掩盖,是尊重地修复。让老的东西继续活下去,但活得更好。”
三个月后,书店重新开业。名字没变,还是“未名书店”,但招牌换成了新的——老木头,手写字,倭哥自己写的。开业那天来了很多人,老街坊,新读者,还有媒体。倭哥站在门口,穿着父亲留下的旧衬衫,说了简短的话:
“书店不是卖书的地方,是书活着的地方。书活着,是因为有人读。谢谢你们来读书,让这些书,让这个店,活着。”
书店里多了一个区域:“星海书架”。上面放着我们每个人推荐的书,每本书里夹着一张便签,写着推荐理由。我的推荐是《小王子》,便签上写:“真正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倭哥自己的新书在写,关于书店和街坊的故事。他说写得慢,因为“要尊重每个真实的细节,每个真实的情感”。
“写完呢?”我问。
“继续写,”他说,“写作和开书店一样,不是职业,是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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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玉的宠物店扩大了,租下了隔壁的店面。现在有两层,一楼是商品和接待区,二楼是寄养区和医疗室。她请了两个帮手,都是曾经被她救助过的动物的主人,现在成了志愿者。
“巾巾”的小屋还在院子里,但旁边多了好几个小屋——每只长期寄养或救助的动物都有自己的空间。白蔷薇年年开花,春天时,花瓣落满院子,像一场温柔的雪。
夏玉开始写公众号,记录每只动物的故事。文字朴素但真挚,慢慢有了不少读者。有人通过文章来领养,有人寄来捐赠,有人来当志愿者。
“没想到,”夏玉对我说,“最初只是为了救一只狗,现在成了这样。”
“因为爱会扩散,”我说,“像涟漪。”
她点头,抚摸着一只刚做完手术的猫——猫的眼睛在事故中受伤,现在蒙着纱布,但安静地依偎在她怀里。
“你知道吗,”夏玉轻声说,“动物不会说话,但它们的眼睛会说话。痛苦,恐惧,信任,感恩……都能看见。所以我学会了不看语言,看眼睛。”
我想起展览上她的照片:抱着残疾小猫,眼神温柔如海。
“你现在像什么?”我问。
“像港湾,”她想了想,“受伤的小船可以在这里停泊,修补,然后重新起航。不一定去很远,但至少,可以安全地漂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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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的月度音乐会还在继续,但形式变了。现在不只是他唱,变成了开放麦——任何想唱歌、读诗、讲故事的人都可以上台。观众还是不多,但很固定。那个失聪的小狗响响每月都来,坐在第一排,虽然听不见,但仿佛能感受到声波的振动。
有一次,一个中年男人上台,说自己五音不全,但想读一首诗。他读的是自己写给去世妻子的诗,笨拙,哽咽,但真挚。读完,台下很多人哭了。老张递给他一杯水,说:“谢谢你的诗。”
男人说:“谢谢你的咖啡馆。我妻子生前常来。”
后来这个男人成了常客,不常说话,就坐在角落,看书,写东西。老张不问,但总会在他杯子里多加一块方糖——他注意到男人喝咖啡不加糖,但搅拌时会盯着方糖看很久。
“咖啡馆是什么?”有一次老张问我。
我想了想:“是容器。装咖啡,装音乐,装故事,装眼泪和笑容。”
“对,”老张擦着杯子,“但最重要的是,装人。各种各样的人,带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在这里短暂停留,交换一些温度,然后继续前行。像候鸟的驿站。”
他看向窗外,夜色中的街道:“但有些候鸟,飞着飞着,就把这里当成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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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星海计划”结束了,但摄影没有结束。我辞去了原来的工作,成为一名自由摄影师。接一些商业拍摄维持生计,但主要精力放在长期项目上。
新项目叫“平凡之光”,记录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坚守与微光:凌晨四点的早餐摊主,深夜巡逻的保安,坚持手工修鞋的老师傅,在公园义务教老人用智能手机的大学生……
展览的照片出了一本摄影集,倭哥帮忙设计,老林写了序。没有正式出版,自己印了一百本,送给所有参与故事的人,和那些在展览中被打动的人。摄影集扉页上写着:
“献给所有在裂缝中寻找光的人
你们自己,就是光”
我依然常去星海咖啡馆。坐在老位置,拍照,写东西,听故事。有时老林忙不过来,我就帮忙端咖啡,擦桌子。客人们不知道我是摄影师,只当我是店员。
这样很好。隐没在人群里,观察,记录。
有一次,一个年轻女孩来咖啡馆,看见墙上的照片,看了很久。然后她走到吧台,问我:“这些照片……是谁拍的?”
我犹豫了一下:“一个朋友。”
“我能见见他吗?”女孩眼睛很亮,“我……我有些话想说。”
我把她带到我的桌子,告诉她我是摄影师。她有些惊讶,然后从包里拿出一本日记——封面是手绘的星空。
“我看了展览,”她说,“那天我正准备……做傻事。但看到那些照片,那些文字,我改变了主意。我开始写日记,记录每天发现的一个小美好:路边的野花,陌生人的微笑,好吃的面包……现在写了三个月了。”
她翻开日记,每一页都有简单的画和文字。三月七日:“地铁上有人给孕妇让座,她说了谢谢,声音很温柔。”四月十二日:“楼下的小猫生了宝宝,四只,毛茸茸的。”五月三日:“学会了一道新菜,虽然咸了,但自己做的,好吃。”
“我想谢谢你,”女孩说,“你的照片救了我。”
我看着她,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感动,欣慰,还有一丝惶恐:艺术真有这么大的力量吗?
“救你的不是我,”我最终说,“是你自己。你选择了看见美,选择了记录,选择了活下去。照片只是一面镜子,照出你心里本来就有的光。”
女孩哭了,然后又笑了。她离开时,在留言簿上写了一句话:
“原来活着,就是最大的艺术。”
我把这句话记在笔记本上。也许,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答案:摄影的意义不是创造美,是发现美;不是给予希望,是看见希望本来就存在。
就像星海——星星一直在那里,只是需要黑暗,才能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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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租屋现在只有我和倭哥住。韩宇和夏阳搬去了消防站附近的房子,诗雅和妈妈住在一起,老林住在咖啡馆楼上。屋子空了,但墙上还留着韩宇的游戏海报,诗雅写的便签,老倭堆的书。
有时周末,大家会回来聚餐。老张带点心,夏玉带宠物(现在多是羊毛毡玩偶),我负责拍照。我们挤在客厅,吃饭,聊天,像从前一样。只是话题变了:从“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变成了“新项目怎么推进”,从“和父母吵架了”变成了“如何更好地沟通”,从“迷茫”变成了“虽然还是迷茫,但知道在往哪里走”。
有一次聚餐,老林带来了赵心林最后寄来的包裹——是她的一些遗物:画笔,调色板,未完成的画稿,还有一本素描本。素描本里是她生病期间画的速写:窗外的树,输液架,护士的背影,探病的弟弟,还有——老林在咖啡馆吧台后的侧影。
“她什么时候画的?”我问。
“不知道,”老林翻看着素描本,眼神温柔,“可能是我去厦门看她的时候,或者更早。她总是这样,默默地观察,默默地记录。”
素描本的最后一页,画的是星空。不是真实的星空,是想象中的——星星连成海洋的形状,海浪是星光的波纹。下面写着一行小字:
“如果每个人都是一颗星,那相爱的人,就是彼此轨道上交汇的光。即使分开,光已经出发,在宇宙中旅行,总有一天,会在某处再次相遇。”
我们传阅着素描本,安静了很久。
“她把我们都画进去了,”诗雅指着星空中的一些特别亮的星点,“这些,是我们。”
确实,九颗特别亮的星星,分布在海的各个位置,有的近,有的远,但都在同一片海里。
“星海……”韩宇轻声说,“原来她早就画出来了。”
那天晚上,我们决定把素描本放在咖啡馆,和照片、画一起展出。但老林想了想,说:“不,我们应该把它拆开,每人选一页,带回家。剩下的放在咖啡馆。”
于是我们每人选了一页。我选的是星空那页,现在挂在我房间的墙上。每天醒来,看见那片星海,就会想起:我不是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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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平安夜,星海咖啡馆照例营业。没有特别活动,只是平常的夜晚。墙上,照片还在;吧台后,老林在煮咖啡;角落里,老倭在看书;窗边,诗雅在和来访者轻声交谈;门口,韩宇和夏阳刚下班进来,肩上有未化的雪。
我坐在老位置,整理新项目的照片。相机里是这一年的记录:早餐摊主在寒风中呵出的白气,修鞋师傅老花镜后的专注眼神,大学生教老人用手机时的耐心,消防演练中孩子们好奇的脸……
老张端来一杯热巧克力:“今天平安夜,特别供应。”
我接过,喝了一口,甜暖从喉咙到胃。
“又在整理照片?”老张问。
“嗯,”我点头,“准备明年春天,再做一个小型展览。”
“叫什么名字?”
“还没想好,”我说,“也许叫‘日常之光’,也许叫‘裂缝与花’,也许……就叫‘继续’。”
老张笑了:“都好。只要在继续,就好。”
窗外,雪又下了。北京冬天的雪,细密而持久。路灯下,雪花飞舞,像时间本身的碎片,落下,堆积,然后融化,汇入大地,等待下一个冬天,再次成为雪。
咖啡馆里温暖如春。钢琴声轻轻流淌——是那个音乐学院的女学生,现在成了常客,每周来弹一次琴。她弹的是《The Heart Asks Pleasure First》,忧伤但坚韧。
我举起相机,拍下了这一刻:温暖的灯光,墙上发光的照片,吧台后老林花白的头发,老倭读书时低垂的眼睫,诗雅倾听时的侧脸,韩宇和夏阳紧握的手,老张擦杯子的专注,夏玉抚摸羊毛毡玩偶的温柔,钢琴前女孩微微颤抖的肩膀。
然后我看向窗外。雪夜中,城市依然在呼吸。千万扇窗户,千万个故事。有的在开始,有的在结束,有的在中间的某个章节,挣扎,前行,偶尔停歇,但继续。
而我知道,我的相机,我的笔,还会继续记录。记录裂缝,记录光,记录海,记录星。记录所有在破碎中依然选择完整,在黑暗中依然选择发光,在孤独中依然选择联结的灵魂。
因为这就是星海。
不是遥远的、冰冷的、完美的星河。
是地上的、温暖的、有裂缝的、但依然发光的,人的海洋。
我们都是其中的一滴水,一颗星,一道光。
微小,但存在。
孤独,但相连。
破碎,但发光。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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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这本小说写到此处,该结束了。但故事没有结束——老林的咖啡馆还在营业,诗雅的心理咨询室还在接诊,韩宇和夏阳还在做消防宣传,倭哥的书店还在守护记忆,夏玉的宠物店还在救助生命,老张的音乐会还在继续,我的相机还在记录。
而你们,读者,也许在自己的生活中,也在经历类似的裂缝与光。也许你正处在黑暗中,也许你刚看见一丝微光,也许你已经在光照亮的地方,准备成为别人的光。
无论你在哪里,请记住:裂缝不可怕,因为那是光进来的地方。黑暗不可怕,因为那是星星显现的时刻。破碎不可怕,因为那是重组的开始。
你不是孤星。
我们都在同一片星海里。
偶尔交汇,彼此照亮。
然后继续,在自己的轨道上,发光。
这就是生活。
这就是希望。
这就是,星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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