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光微熹。
苏漾身着天蓝色阔腿牛仔裤,白色卫衣,黑色羽绒服,匡威帆布鞋,这也是她最钟情的穿着,她的内心世界其实也很渴望男孩子那种洒脱的酷。
镜子里的她,眉眼间褪尽了昨日的决绝与激荡,沉淀出一种近乎肃穆的平静。
她知道,今天踏出的这一步,与考场里的撕裂同等重要。
这是宣言之后的第一次落子。
“慧心宠物医院”位于市中心一条闹中取静的辅街。
门面不算阔气,但通体的玻璃幕墙擦拭得纤尘不染,蓝色的招牌字体端正,“心”字的一点被设计成一个小小的猫爪印,透着股朴拙的暖意。
推门进去,一股复杂的气味立刻包裹上来。
消毒水尖锐的底色之下,混合着动物毛发特有的微腥、宠物专用香波残留的浅淡花果调,以及一丝来自诊室深处的药味。
这气味不令人愉悦,却异常真实,瞬间将苏漾从校园最后那点象牙塔的余韵中剥离出来。
前台后面,一个穿着淡粉色护士服的圆脸女孩抬起头,露出标准的八颗牙微笑:“您好,欢迎光临慧心宠物医院,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您好,我找赵德柱院长。”苏漾的声音平稳,递上李教授的名片和自己的简历,“我是农林大学李建国教授介绍来的实习生,我叫苏漾。”
女孩接过名片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立刻多了几分实质性的热情:“哦!是李教授介绍的苏同学啊!赵院长交代过,您稍等,我马上叫他。”
她拿起电话,低声说了几句。
等待的片刻,苏漾的目光快速扫过候诊区。
米色的沙发上有零星几位客人,有的怀里抱着毯子包裹的小狗,有的脚边放着航空箱。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克制的焦虑和期待。
墙上的宣传栏贴着宠物保健知识,玻璃柜里陈列着各种宠物食品和药品。
一切井然有序,透着专业场所特有的略微冰冷的效率感。
不多时,诊室方向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熨帖白大褂、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他约莫五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略显厚重的黑框眼镜。
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来时,带着一种长期与生命和病痛打交道磨砺出的,既温和又极具穿透力的审视。
“你就是老李说的那个……”他在苏漾面前站定,语气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在考研场上交了白卷的姑娘?”
“是的,赵院长,我是苏漾。”苏漾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微微欠身,“给赵院长添麻烦了。”
赵德柱嘴角微微动了动,像是抿掉了一个模糊的笑意或叹息。
他摆摆手,接过苏漾那份薄薄的简历,目光在上面快速移动。
“麻烦谈不上,老李跟我通了气。”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苏漾,眼神里的审视意味更浓了些。
“理论知识很扎实,成绩单漂亮。说说看,为什么想来我这小庙?”
“我这里可没有你们学校里那些高精尖的仪器,也发不了《科学》或者《自然》这种顶级期刊。”
“赵院长,”苏漾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想学的,是能立刻上手、真正解决问题的本事,李老师说,您这里是实战派。”
“实战派?”
赵德柱咀嚼着这个词,目光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掂量这份平静底下是少年意气,还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片刻,他点了点头,语气依然没什么起伏:“行,既然来了,我这里不讲学历,只讲手上功夫。从最基础的做起,吃得了苦,耐得住琐碎,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苏漾的回答简洁干脆,没有任何多余的保证或豪言。
赵德柱似乎满意于这种态度,转头朝里面喊了一声:“刘医生,过来一下。”
一个约莫三十出头、身材精干、同样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应声走来。
他肤色偏深,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着,使得整张脸看起来有些严肃,甚至略带疲态。
“这是刘铮医生,我们医院的顶梁柱,以后你先跟着他。”
赵德柱介绍道,又转向刘铮。
“小刘,这是新来的实习生苏漾,农林大的,老李推荐的,你带带她,规矩都讲清楚。”
刘铮只是淡淡地扫了苏漾一眼,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嗯。跟我来。”
苏漾的第一天,就在这种近乎平淡的基调中开始了。
没有欢迎仪式,没有冗长的介绍,直接切入最本质的内容,认识这个战场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件武器。
刘铮先带她领了一套淡蓝色的实习生工作服。
布料普通,浆洗得有些硬,袖口还有隐约的消毒液漂白痕迹。
苏漾默默换上,将那条写着自己名字的胸牌别在左胸口袋上方。
接着是熟悉环境。
处置室、无菌手术室、留观病房、隔离笼舍区、药房、化验室……
刘铮的脚步很快,语速也快,言简意赅地指明各个区域的功能、清洁消毒等级、物品摆放规矩。
以及不同类别患病动物(传染病、外科术后、重症监护等)的隔离与护理要点。
他的话语里没有多余的解释,仿佛这些都是不言自明的真理。
苏漾紧跟其后,努力将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刻进脑子里和笔记本上,她知道,这些看似枯燥的条条框框,是保障医疗安全和动物福利的底线。
然后是认识器械。
这不仅仅是手术室里那些闪着冷光、结构精密的刀、剪、钳、镊。
刘铮拉开一个个抽屉、打开一个个柜门,展示的是一个更庞大、更琐碎的“武器库”:
各种尺寸和形状的伊丽莎白圈,用于防止动物舔舐伤口;
从最小号到最大号的宠物专用指甲剪;
弯头直头的耳毛钳;
五花八门的牙科器械(探针、刮治器、抛光杯);
形形色色的注射器(1ml到20ml)、输液器、留置针、采血针;
甚至还有测量肛温的电子温度计、听诊器、检耳镜、检眼镜……
刘铮的要求很直接:一周内,必须记住所有常用器械的名称、用途、使用方法和注意事项。
“在你手里,它们不是工具,是责任。”
他说这话时,眼神锐利地看了苏漾一眼。
下午,苏漾被赋予了第一项实际操作任务,协助护士给一只来做年度体检的成年拉布拉多犬采血。
“过来,固定好它的前肢,这里,”护士是个利落的短发姑娘,指了指狗狗前肢桡侧,“让它别乱动,但别太用力。”
苏漾依言上前。
拉布拉多很温顺,吐着舌头,眼神湿润友好。
但当苏漾的手握住它前肢时,它能感觉到陌生人的接触,肌肉还是本能地微微绷紧,有些不安地扭了扭身体。
苏漾调整着手势和力道,书本上关于犬只保定、关于头静脉位置的文字描述,此刻全部转化为指尖的触感:皮毛的温热,皮下肌肉的柔韧与力量,还有那细微的、属于活物的颤动。
太松了怕它挣脱,太紧了怕它不适或反抗。
这其中的分寸,没有任何教科书能精确量化。
护士动作娴熟,消毒,找准血管,进针。
暗红色的血液迅速涌入透明的采血管。
那一瞬间,苏漾心中某处微微一动。
那条在解剖图上用蓝色线条标准标注的“头静脉”,此刻是真实的、温热的、承载着生命的律动。
抽象的知识,在这一刻被赋予了温度和重量。
之后,她又观摩并辅助刘铮处理一只患有严重耳螨的波斯猫。
猫咪被毛巾裹着只露出脑袋,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与不适,发出尖细又可怜的鸣叫。
当刘铮用检耳镜照亮它耳道深处,苏漾清楚地看到了那些黑褐色、如同咖啡渣般的分泌物,以及因瘙痒发炎而红肿的耳道壁。
《小动物皮肤病学》上那些放大的、有些令人不适的图片,此刻与眼前这只具体猫咪的痛苦联系在了一起。
清洗、上药,每一个步骤都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安抚技巧,不仅仅是对技术的考验。
在暂时没有任务安排的间隙,苏漾就拿出自己带来的《兽医临床病理学》或《犬猫X光判读指南》,安静地坐在员工休息区的角落,对照着医院里允许实习生翻阅的一些匿名存档病例的X光片或化验单看。
书页上的描述是冷静的、二维的:
“犬心脏肥大,心影向两侧扩大,心尖圆钝。”
“猫肺炎,可见肺野点片状模糊阴影,肺纹理增粗。”
而当这些文字与手中那张覆着医用胶片、映着灯光才能看清细节的X光片重合时,苏漾仿佛能透过这片灰白的影像,“看见”那只未曾谋面的动物曾经承受的呼吸艰难或循环负担。
那些学术术语,不再是需要死记硬背的考点,而变成了一个个曾经鲜活生命挣扎过的证据。
“理论是地图,实践是赶路。”
刘铮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他看着苏漾那本几乎每一页空白处都写满了细小注解和疑问的书,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
“地图画得再漂亮,不知道路上有多少沟坎石头,照样栽跟头。你能把这两边往一块儿想,还行。”
这句算不上表扬、更近乎客观陈述的话,却让苏漾一直沉静的心湖,泛开了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在这个只认“手上功夫”的地方,这一点点“还行”的认可,比任何空洞的鼓励都更有分量。
……
下班时,天色已染上暮色。
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街灯投下昏黄的光晕。
苏漾换回自己的衣服,走出医院。
身体是疲惫的,站了几乎一天,精神也因高强度吸收新信息而有些紧绷。
但一种充实的亢奋感,却在四肢百骸里流淌。
不是兴奋,而是一种确证感。
这一天,她亲手触碰了生命的质感,将书本上冰冷的名词和图示,化为了指尖真实的触感、耳中具体的声音、鼻端复杂的气味。
那些名为“经验”、“手感”、“临场判断”的东西,如同极细微的尘埃,正悄无声息地、一点点沉降到她的骨骼和肌肉记忆里。
她知道,这条路,她走对了。
“黄金万两,不如薄技在身。”
这“薄技”,不在高谈阔论里,不在论文索引里,正在这日复一日、看似琐碎卑微的“打杂”中,在每一回精准的观察、每一点将理论与实践连接的顿悟里,悄然孕育、扎根、生长。
她回过头,望了一眼夜色中“慧心宠物医院”那方亮着温暖白光的招牌。
那光不算耀眼,却稳稳地照亮门前一方地面。
仿佛也照亮了她未来安身立命的那条刚刚开始浮现轮廓的路。
这根基,将在这里,在这些混合着消毒水与生命气息的日子里,一寸寸,夯入现实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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