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坐在龙椅上。
他看着下方的赵野,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这满朝文武,如今除了新党便是旧党,剩下的就是中立派。
赵野这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是要把满朝公卿都得罪个干净?
赵顼手指在御案上敲了敲。
“赵卿,你要弹劾他们三人何事?若是为了新法之争,方才不是已经议定了吗?”
赵野直起腰,将手中的小本本换了一只手拿。
“回官家,臣弹劾他们,与新法无关。”
他转过身,目光在吕惠卿、吕公著和司马光三人脸上逐一扫过。
“臣要弹劾这三位重臣,治家不严,纵容家眷欺行霸市,当街阻路,且内帷妇人竟敢妄议朝政,败坏京师风气!”
此言一出,吕惠卿第一个没忍住。
他一步跨出,笏板指着赵野,胡须乱颤。
“一派胡言!”
“老夫家中向来规矩森严,内眷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来欺行霸市,何来妄议朝政?”
“你这狂徒,为了博取虚名,竟敢凭空污人清白!”
司马光也黑着脸走了出来。
他向来以道德君子自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齐家可是排在治国前头的。
被人指着鼻子骂治家不严,比骂他不懂变法还难受。
“陛下,臣之拙荆,常年吃斋念佛,最是良善不过。赵御史此言,纯属构陷。”
就连一直只想躲事的吕公著,此刻也不得不站出来。
他若是认了这罪名,往后这御史中丞还怎么当?
“陛下,臣冤枉。”
“赵野身为御史,风闻奏事虽是本分,但也需有些影儿。如此信口雌黄,若不严惩,朝纲何在?”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气势汹汹。
新党和旧党的官员们,此刻也难得地达成了一致。
纷纷出言指责赵野。
“就是,三位相公何等样人,岂容你这般泼脏水!”
“请陛下治赵野诬告之罪!”
面对满殿的指责声,赵野面色不变。
他只是不紧不慢地翻开了手中的那个小本本。
“都说完了?”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气急败坏的三人。
“既然三位相公不认,那下官就给大伙儿念念。”
他清了清嗓子,低头照着本子念道。
“昨日巳时三刻,大相国寺正门前。”
“吕惠卿吕府上的马车,乃是黑漆齐头平顶,车辕处镶了铜兽。随行家仆八人,手持棍棒。”
他抬头看了一眼吕惠卿。
“吕检详,这马车样式,没错吧?”
吕惠卿脸皮抽动了一下,没说话。
赵野继续念。
“随行家仆为给马车开道,推搡行人。”
“此事,大相国寺门口摆摊的商贩,皆可作证。”
他又翻过一页,看向吕公著和司马光。
“随后,吕中丞府上的马车至,司马学士夫人同车。同样有家仆手持棍棒呵斥百姓,为马车开路。”
“相国寺门口。”
“吕惠卿之妻何氏,与司马学士之妻张氏,当街争执。”
“何氏言:‘我家夫君在朝堂操劳,你们夫君在背后拉帮结派,处处掣肘。’”
“张氏回言:‘真正结党的,是你家吕惠卿和王安石!网罗亲信,排除异己,朝堂成了你们的一言堂!’”
赵野合上本子,发出一声脆响。
“三位相公,这话,可是下官编得出来的?”
“若是三位不信,大可现在就派人去大相国寺门口随便找个人问问。”
“或者,干脆回家问问尊夫人,昨日在大相国寺,是不是说了这些话?”
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针落可闻。
吕惠卿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他太了解自家那个夫人了,平日里仗着他的势,确实有些跋扈。
而且那些话,也确实像她说出来的。
司马光则是闭上了眼,手里的笏板捏得咯吱作响。
他夫人张氏虽不是惹事的人,但性子刚烈,受不得气。
若是被吕家那个妇人言语相激,当街吵起来,也不是没可能。
吕公著更是缩了缩脖子,心里把自家夫人埋怨了一百遍。
你出门就出门,凑什么热闹!
三人都没说话。
因为赵野既然敢把时间、地点、人物、甚至对话都说得这么详细,那绝对是有备而来。
而且他们夫人,昨日确实都去了大相国寺。
这要是真让官家派人去查,把大相国寺门口那些小贩找来对质。
到时候丢的可就不仅仅是脸面了。
纵奴行凶,妇人干政。
这两顶帽子扣下来,按大宋律法,那是真要吃挂落的。
尤其是妇人议政,传出去,他们这官声还要不要了?
赵顼坐在高台上,将下面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事儿,八成是真的。
他看着赵野,嘴角微微上扬。
这小子,手里还真有点东西。
吕惠卿反应最快,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官家!臣……臣治家无方,致使内眷在外失言,臣有罪!”
这时候只能认。
认个治家不严,顶多罚点俸禄。
要是死扛到底,被查实了纵容家眷妄议朝政,那就得卷铺盖走人。
司马光和吕公著见状,也只能跟着跪下。
“臣等知罪,请官家责罚。”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三位大佬,此刻像是霜打的茄子,蔫了一地。
满朝文武看着这一幕,一个个噤若寒蝉。
谁家还没个强悍的夫人?谁家还没个仗势欺人的奴仆?
这要是都被赵野拿个小本本记下来,这官还当不当了?
赵顼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人,也没想真把他们怎么样。
毕竟都是朝廷重臣,也是要面子的。
他摆了摆手,语气平淡。
“罢了。”
“既然你们都认了,那该罚就罚吧。”
“吕惠卿,吕公著,司马光,三人各罚俸半年。”
“另,禁足十日,在府中闭门思过,好好整顿一下家风。”
“若是再有下次,朕决不轻饶。”
三人如蒙大赦,连忙叩头谢恩。
“臣等领旨。”
处理完这三位,赵顼的目光落在了赵野身上。
他越看这个年轻人越顺眼。
不结党,不营私。
既不偏帮新党,也不讨好旧党。
看到问题就指出来,不管是王安石的新法漏洞,还是吕惠卿他们的家风问题。
一视同仁,刚正不阿。
这种孤臣,正是他这个皇帝最需要的。
只有这样的臣子,才是真正属于他赵顼的人。
“赵野。”
“臣在。”
“你今日纠弹有功,不畏权贵,甚好。”
赵顼想了想。
“赏钱五十贯,绢五匹。”
赵野一听这话,眼睛瞬间就亮了。
五十贯!
这可是一笔巨款!
有了这五十贯,别说吃汤饼,就是天天去樊楼,也能潇洒一阵子了。
他连忙躬身领旨。
“臣,谢官家!”
他是真高兴。
赵顼见他这副财迷模样,也不由得失笑。
到底是年轻人,一点城府都没有。
“行了,起来吧。”
赵顼收敛了笑意,重新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他扫视全场,朗声宣布。
“既然青苗法补遗已定,那便即刻下发各路州县,着令实施,不得有误。”
“退朝!”
内侍声音响起。
“退——朝——”
赵顼站起身,从御阶上走下。
他侧过头,看了赵野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
有欣赏,有玩味,甚至还带着几分同情。
赵野低着头,没看到这眼神。
他满脑子都是那五十贯钱,又想到现在自己得罪了那么多人,以后参自己的人不得老多了?
自己到时候露点破绽,贬官指日可待。
他完全没注意到,赵顼离开后,殿内的气氛已经变得有些不对劲了。
很多官员都冲着他这个位置走了过来,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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