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残月还挂在西边的飞檐上,惨白的光晕染着汴京城上空的薄雾。
待漏院内,灯火昏黄。
赵野打着哈欠跨进院门,脚下的官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橐橐的声响。
他特意没整理衣冠,让领口稍微歪着,袖子上还沾着昨夜特意蹭上的酒渍,整个人透着一股子宿醉未醒的颓唐劲儿。
院子里早已人头攒动,百官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语声嗡嗡作响。
赵野这一露面,原本喧闹的待漏院就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瞬间静了一瞬。
数百道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有鄙夷,有惊愕,有愤怒,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赵野迎着这些目光,心里乐开了花。
对,就是这个眼神。
看来昨晚自己在樊楼那一出“大闹天宫”效果拔群。
御史宿娼,大闹樊楼,争风吃醋,这几顶帽子扣下来,今天这早朝,怕是要变成自己的批斗大会。
他也不往人堆里凑,径直走到廊下一根朱红的大柱子旁,身子一歪,没骨头似的靠了上去。
他眯着眼,双手拢在袖子里,甚至还抖了两下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心里却在暗自盘算:来吧,弹劾我吧,使劲弹劾我吧。最好一人一口唾沫,直接把我冲出汴京城,让我回家当那个逍遥快活的富家翁。
……
廊下的另一侧,气氛却有些诡异。
司马光手里捧着笏板,面色凝重。他身旁围着富弼、文彦博几位旧党的大佬。
“诸公,都交代下去了么?”司马光压低了声音,目光却不自觉地往赵野那边飘。
文彦博捋着胡须,点了点头,神色复杂。
“都交代了。老夫严令门生,今日早朝,无论发生何事,绝不可提樊楼二字。”
富弼叹了口气,眉头紧锁。
“轻重缓急,我等还是知晓的。”
他往赵野的方向看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只有身边几人能听见。
“那事毕竟牵扯到岐王殿下,事关皇家脸面。如此丑闻,若是闹开了,官家脸上无光,朝廷体面扫地。我等身为臣子,定不会让人瞎传的。”
文彦博也附和道:“老夫也已规劝了那些年轻气盛的门生,让他们不得拿昨天晚上的事弹劾赵野。更不允许私下讨论。”
说到这里,文彦博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无奈。
“只是有些人不太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些人,昨晚连夜写好了弹章,听说我不让他们上奏,还在府里闹了一通情绪。”
司马光摇了摇头,语气坚定。
“这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底下的人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反正绝不能在我们这出乱子。若是谁敢多嘴,那便是要把天捅个窟窿。”
几人皆是点头称是。
“嗯……明白……”
此时,司马光的目光再次落在赵野身上。
那个年轻人正靠着柱子,脑袋一点一点的,似乎在打盹。
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在不知情的人眼里是放浪形骸,可在司马光眼里,却变了味道。
“唉。”
司马光长叹一声,眼神中竟流露出一丝敬佩。
“诸位看看,赵野如此心胸,我等不如也。”
富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是赞同地点头。
“是啊。为了保全岐王的名声,为了不让官家为难,他竟不惜自污名节,在大庭广众之下装成那副无赖模样。”
文彦博接过话茬,语气唏嘘。
“若换了老夫,要老夫背上这‘宿娼’的骂名去保护岐王,老夫……怕是做不到。”
“此子平日里看着张狂,关键时刻,却是这般顾全大局,这般……委屈求全。”
几位平日里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的士大夫,此刻看着那个“声名狼藉”的背影,心中竟升起一股高山仰止的感觉。
……
待漏院的另一角,新党众人也是围成了一个圈。
王安石面沉如水,正严肃地跟众人交代着事情。
吕惠卿站在他身旁,脸色像是便秘了半个月,难看至极。
“相公,都已经交代下去了。”
吕惠卿叹了口气。
“只是可惜了。那赵野如此张狂,把把柄送到了咱们手上,咱们居然……”
“住口!”
王安石眉头一竖,直接打断了他,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悦。
“吉甫,我知你与那赵伯虎有怨。你夫人之事,你一直耿耿于怀。”
他目光如电,扫视着周围的一圈新党骨干。
“但赵伯虎此事,做得确实对!他挽回了皇室的脸面,保住了岐王的清誉。”
“你们只看到了他在樊楼闹事,却没看到他为何要闹事。”
王安石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沉重。
“扪心自问,若换了你我,是否愿意舍去此等名声,背负千夫所指的骂名,去保护官家,保护皇家?”
众人闻言,皆是沉默。
他们为了变法,为了皇帝,或许愿意去死。
因为那样能留下千古美名,能青史留名。
但用这种自污的方式,把自己搞成一个笑话,一个无赖,去保护皇帝?
他们做不到。
也没人愿意做。
毕竟除了他们这些高级官员,没人知道内情。
其他人只知道一个御史去嫖娼了。
这种黑暗中的英雄,这口黑锅,他们可背不起,也不想背。
王安石看着沉默的众人,摇了摇头。
“别人不会理解他,甚至会唾骂他。但他为了大局,忍了。”
“这种人,哪怕是政敌,也值得一敬。”
人群外围,一个身材高大、目光炯炯的官员,正静静地听着。
他是编修三司条例官,章惇。
章惇越过人群,看着远处那个靠在柱子上打哈欠的赵野,眼中满是欣赏。
“有意思。”
章惇在心里暗暗盘算。
得找个什么时候,去跟这赵野喝顿酒,交个朋友。
赵野这个人,很对他的胃口。
……
“咚——咚——咚——”
景阳钟声响起,浑厚悠长,震散了晨雾。
宫门大开。
百官整肃衣冠,开始排班入朝。
赵野被钟声惊醒,揉了揉眼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他站直身子,整理了一下歪斜的领口,又特意把那只沾了酒渍的袖子往外露了露。
“走着!”
他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
“今天就是我赵野告别朝堂的日子,得走得潇洒点。”
他混在队伍里,跟着人流往垂拱殿走去。
一路上,他特意竖起耳朵,想听听周围人的议论。
按理说,这么大的瓜,大家伙儿不得议论纷纷?不得对他指指点点?
可奇怪的是,周围安静得可怕。
平日里那些喜欢嚼舌根的官员,今天一个个都成了哑巴,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看见他这个人。
进了垂拱殿,百官分列两班。
赵野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手里抱着笏板,眼观鼻,鼻观心,等着暴风雨的来临。
赵顼升座。
山呼万岁毕。
赵野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要有人出列弹劾,哪怕只是开个头,他就立刻顺坡下驴,痛哭流涕地承认错误,然后请求贬官。
然而。
一刻钟过去了。
两刻钟过去了。
朝堂上讨论了河工修缮,讨论了边境互市,甚至讨论了太常寺的礼乐规制。
就是没人提樊楼。
没人提赵野。
整个朝堂,就像是集体失忆了一样,完全忘记了昨晚有个御史在樊楼大闹了一场。
赵野有点站不住了。
他悄悄抬起头,往前面瞄了一眼。
只见御史中丞吕公著站在前面,手里拿着笏板,稳如泰山。
再看那边,刘述也是一脸严肃,仿佛在思考什么国家大事。
不是,你们这帮御史是干什么吃的?
我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犯错了,这么大的把柄,你们看不见?
我都把鱼袋砸桌子上了啊!
赵野心里急得像猫抓一样。
他心中暗骂:“好好好,没反应是吧?那我就给你们再加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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