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转运司衙门后堂。
两天光景,转瞬即逝。
原本空旷的庭院,此刻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一口口朱漆大箱子垒得像小山,箱盖敞着,里头黄灿灿的金铤、白花花的银饼子,在日头底下泛着贼光,刺得人眼晕。
几个负责清点的书吏,手里拨弄算盘珠子的手都快抽了筋,噼里啪啦的响声,比那过年的爆竹还要密。
赵野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个茶盏,眯着眼,盯着眼前这堆积如山的财货。
凌峰站在一旁,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
“赵侍御,点清楚了。”
赵野把茶盏往桌上一搁。
“报。”
凌峰深吸一口气,翻开账册第一页。
“得现钱,一千二百六十万贯。”
“金银折算,约合三百万贯。”
“田契、地契、铺面、宅院等固定资产,粗略估算,不下九百万贯。”
“粮食……”
凌峰顿了顿,看了一眼院墙外头那堆得比墙还高的粮垛。
“没法细数,太多了,只能论仓算,足够河北路百姓,吃上整整半年。”
赵野听着这串数字,嘴角扯了扯,露出一抹笑。
“好啊。”
他站起身,走到一口箱子前,伸手抓起一把金瓜子,随后松开手。
金瓜子哗啦啦地落回箱子里,声音悦耳。
“一千二百万贯。”
赵野拍了拍手上的金粉。
“大宋一年的商税才多少?这两天抄出来的,顶得上朝廷十分之一的税赋。”
“这些人还真是富得流油啊。”
凌峰合上账册,脸色有些复杂。
“赵侍御,更要命的是这个。”
他指了指旁边桌案上,那堆得半人高的账本。
“查抄过程中,从张文、邹良瑞等人的家中,搜出了这些。”
赵野走过去,随手拿起一本,翻了两页。
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名字,还有往来的金额、日期。
赵野把账本往桌上一扔。
“这些人真有意思,干坏事还非得记个账,生怕以后阎王爷算不清楚似的。”
凌峰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敢接话。
这哪里是怕阎王爷算不清,这是为了分赃不均时有个凭证,也是为了互相拿捏把柄。
赵野看着那堆账本,叹了口气。
“这上面牵扯的人,数了么?”
“数了。”
“光是名字,就有七百余人。”
“不仅是河北路,京东路、京西路、淮南路……只要是运河沿岸,跟漕运、盐铁沾边的,都有官员涉案。还有在汴京也不少...”
赵野伸出手,在那些账本上拍了拍。
“七百余人。”
他转过身,背着手在屋里踱了两步。
“贪墨如韭,割而复生;蠹吏似蒿,诛之难绝。”
赵野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态。
知道案子不小,但没想到拔出萝卜带出泥,带出那么多人。
是时候走了,不然...
“唉!”
现在钱也抄了,粮也发了,人也抓了。
剩下的烂摊子,还是扔给赵顼去头疼吧。
“行了。”
赵野停下脚步,看向凌峰。
“收拾收拾,把这些账本,还有那些重要的人犯,都装车。”
“明天回汴京。”
凌峰一愣。
“这么急?大名府这边的局面刚稳住……”
赵野摆了摆手。
“趁着消息还没炸开,赶紧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官家。”
“这案件太大,咱们兜不住了。”
凌峰想了想,也是这个理,随后躬身抱拳。
“卑职领命!”
……
汴京,夕阳西下。
皇宫,福宁殿。
殿内点着龙涎香,烟气袅袅。
赵顼穿着一身宽松的道袍,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捧着一卷书,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盏热茶。
“踏踏踏。”
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赵顼眉头微皱,放下手中的书卷。
只见张茂则,手里捏着一封火漆封口的信件,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汗。
这老太监平日里最讲规矩,走路都是脚后跟不着地,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茂则?”
赵顼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何事如此惊慌?”
张茂则跑到御前,噗通一声跪下,双手将信件高高举过头顶。
“官家。”
“河北,皇城司密报。急递!”
赵顼闻言,眼睛一亮。
“哦?居然是急递?”
他放下茶盏,笑着说道。
“掐算下日子,赵野那小子应该刚到大名府吧。”
赵顼伸手接过信件,手指在火漆上摩挲了一下。
“难道是碰到什么难题了?找朕搬救兵?”
他一边说着,一边撕开封口,取出里面的信纸。
展开。
赵顼的目光落在信纸上。
起初,他脸上还挂着笑。
但随着目光下移,那笑容渐渐凝固,随后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震惊,是错愕,最后变成了难以置信。
“啪!”
“怎么可能?”
赵顼喃喃自语。
随后,他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呆愣愣地站在那里。
张茂则跪在地上,看到官家这副模样,心里咯噔一下。
“官家……”
赵顼回过神来。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随后,他把信纸往桌子上一拍。
“你也看看。”
张茂则一愣,连忙磕头。
“奴婢不敢。”
“朕让你看!”
赵顼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烦躁。
张茂则不敢再推辞,连忙爬起来,凑到桌边,拿起那封信。
他快速地扫视着。
假传圣旨……
斩杀知县张百里……
抓捕知府张文……
游街……
张茂则的嘴巴慢慢张大,大得能塞进一个拳头。
“噗通!”
张茂则再次跪倒在地,膝盖磕得生疼。
“官家!”
“这……这赵伯虎太大胆了!”
“他……他居然敢假传圣旨!绑架圣意!”
“这是矫诏啊!这是大不敬!”
张茂则吓得脸都白了。
赵野这是疯了吗?
“官家,此风不可长啊!必须严惩……”
赵顼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重新坐回罗汉床上,伸手拿起那封信,又看了一遍。
“长相思,流民恨。”
赵顼轻声念着信里提到的那首词。
“监司除转运使之外,全部涉案。”
“呵。”
赵顼笑了。
那笑容透着一股子渗人的寒意。
“没想到啊。”
“河北离汴京才多远?”
“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他们都敢如此无法无天!”
赵顼猛地一拍桌子。
“那更远的地方呢?朕看不到的地方呢?”
“是不是早就烂透了?”
张茂则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赵顼站起身,在大殿里来回踱步。
“赵野假传圣旨?”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张茂则,眼中闪烁着精光。
“这个圣旨传的好啊!”
“杀了!都杀了!”
“不杀不足以泄民愤!不杀不足以泄朕之愤!”
赵顼越说越激动,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赵野干的好啊!干的漂亮!”
只能说,赵野给赵顼戴的帽子太高了。
对于二十二岁的他来说,圣君名号怎能抵抗的了?
“他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大功!”
“为了维护朕的声誉,他不惜背上矫诏的罪名,不惜得罪整个河北官场!”
“此等忠心,天地可鉴!”
赵顼大手一挥,指着门口。
“去!”
“现在就去!”
“持天子剑!”
“急脚递送去给赵野!”
赵顼眼中闪过一道厉色。
“告诉他,他干的事,朕全授权了!”
张茂则听得目瞪口呆。
矫诏变授权?
这官家对赵野的宠信,简直到了没边的地步啊。
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
“官家,赵侍御估计过几天就要回朝了。”
“现在送去,是不是……有点晚了?”
赵顼瞪了他一眼,骂道。
“蠢货!”
“他什么时候回来不紧要!”
“紧要的是,有了天子剑,他在河北干的事就是合法的!”
“银牌毕竟还是差了点。”
“若是没有天子剑,回朝之后,他会很麻烦!”
张茂则闻言,连忙叩首。
“臣领旨!”
张茂则从地上爬起来,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大殿里重新安静下来。
赵顼重新拿起那封信,走到窗边。
窗外,月色如水。
他看着信纸末尾。
“志欲酬,誓欲酬。”
“涤尽九州人间垢,恨雪方收!”
赵顼喃喃念道。
“好啊,好啊。”
“这句词加的好啊。”
“涤尽九州人间垢。”
赵顼的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字,眼中流露出一丝向往。
“赵野,这就是你心中的志向么?”
“也是朕的志向啊。”
他抬起头,看着那一轮明月。
“既然你要涤尽这人间垢,那朕,必当如你所愿。”
“这大宋的天下,确实该好好洗一洗了。”
赵顼转过身,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怀中。
他的嘴角,挂着一抹笑意。
“赵伯虎,朕在汴京,等你回来。”
“到时候,咱们君臣联手,给这朝堂,来个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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