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看着殿内终于平息下来的争吵,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这一早晨,先是朝堂激辩,又是宫门斗殴,再是群臣逼宫,最后演变成互相攻讦。
比他在福宁殿批阅十斤奏章还要累人。
他现在只想赶紧结束这场闹剧,回后宫好好喝口热茶,歇息片刻。
“既如此,今日之事便……”
赵顼清了清嗓子,身子微微前倾,准备宣布退朝。
“官家!”
赵顼眉毛猛地一跳,到了嘴边的“退朝”二字硬生生咽了回去,差点没被口水呛到。
他顺着声音望去。
赵野,此刻腰杆挺得笔直,再次出列,躬身立于殿中。
赵顼看着这个似乎总有“惊喜”等着自己的臣子,心中泛起无奈。
还要干什么?
学生的事不是都结了吗?
“赵卿?”赵顼身子往后一靠,语气里透着疲惫,“还有何事?”
满朝文武的目光,唰地一下,全聚到了赵野身上。
王安石眼皮跳了跳,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吕惠卿则是眼皮狂跳,手心开始冒汗。
赵野转过头,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刚刚松了一口气的吕惠卿。
“回官家。”
赵野声音平稳。
“还有一件事没处理完呢。”
他往前迈了一步,手指直指向吕惠卿。
“今日东华门外之乱,看似是学子意气之争,实则根源,皆因吕朝奉郎而起。”
一语既出,刚刚松弛下来的大殿气氛,瞬间再度绷紧!
空气仿佛凝固。
吕惠卿刚刚放下的心猛地提起,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藏在袖子里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张嘴想反驳。
赵野根本不给他喘息之机。
“臣要弹劾吕惠卿,其罪有二!”
“其一,构陷同僚,煽动舆论!”
赵野目光如炬,盯着吕惠卿。
“吕惠卿罔顾事实,串联国子监、太学,散布不实之言!”
“若非他在背后鼓动,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太学生,何以会突然跑去东华门叩阙?”
“若非他刻意引导,何以会酿成宫门斗殴、流血冲突之祸?”
“此乃扰乱朝纲,为一己私利而裹挟圣听,其心可诛!”
吕惠卿身子晃了晃,想要出列辩解,却发现脚下像是生了根,沉重无比。
赵野往前逼了一步,语速更快。
“其二,越职言事,弹劾失实!”
“吕惠卿本职为检详文字,非纠弹之官,非言官御史。”
“然其前日在朝,无端弹劾于臣,今日又在朝堂之上,再次构陷。”
赵野转过身,对着御座深深一揖,随后直起身子。
“按我大宋律法,非言官而弹劾朝臣,若所劾不实,当反坐其罪!”
“之前臣顾全大局,未及深究。”
“然其却越发猖狂!”
“如今水落石出!”
“请官家依律严惩,以正视听!”
“反坐其罪”四个字,让吕惠卿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
等到赵野说完,他已是面无人色,身体微微摇晃,几乎站立不稳。
龙椅上的赵顼,经赵野这么一提醒,也反应过来了。
对啊!
一切的源头,不就是吕惠卿在兴风作浪吗?
若不是他心胸狭窄,揪住赵野的只言片语大做文章,何至于引发朝堂对峙?
何至于引发宫门斗殴这等丑闻?
让自己这个皇帝也跟着折腾了一早晨,甚至还要被逼着去城楼上吹冷风,颜面受损!
赵顼越想越气。
他看向吕惠卿的眼神,瞬间冰冷如霜。
“砰!”
赵顼一巴掌拍在御案上。
“吕惠卿!”
赵顼声音里带着怒火。
“赵侍御所奏,你可有话说?”
吕惠卿感受到那如同实质般的目光,浑身一颤。
他知道,大势已去。
任何辩解在此刻都只会显得苍白可笑,甚至可能引来更严厉的惩罚。
他踉跄出班,长揖及地。
“臣……臣无话可说……”
“臣……知罪……”
“甘受官家责罚……”
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悔恨。
他并不悔恨对付赵野,而是悔恨自己棋差一着,没有做好万全准备。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赵顼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厌恶更甚。
连多余的一眼都不想再看。
他直接略过了征询刑部或宰相意见的环节,直接下了决断。
“好!”
“既然认罪,那便依律处置!”
赵顼目光转向吏部尚书所在的方向。
“吏部——”
吏部侍郎连忙出列。
“臣在。”
赵顼冷声道:“看看哪个远恶军州还缺知县,将吕惠卿调出京城!即日赴任!”
“另,罚俸一年,寄禄官再降三级!”
这道旨意如同晴天霹雳,彻底将吕惠卿打入深渊。
远恶军州的知县?
那等蛮荒瘴疠之地,几乎等同于流放!
再加上罚俸和连降三级,他吕惠卿多年的经营、大好的前程,顷刻间化为乌有!
从天子近臣,变成边远小吏。
这落差,比杀了他还难受。
吕惠卿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手掌紧紧握住笏板。
“臣……领旨……谢恩……”
一旁的王安石嘴唇动了动。
终究还是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闭上了眼睛。
皇帝正在气头上,且赵野占尽了理法,此时求情非但无用,反而会引火烧身,连累新法大局。
只能日后……再图转圜了。
大殿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大戏终于要落下帷幕。
赵顼挥了挥手,正准备让内侍宣布退朝。
“官家。”
那个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臣忽然想起一事。”
赵顼手僵在半空,眼角抽搐了一下。
一众大臣都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这赵伯虎还有完没完?
人都已经被你踩进泥里了,还要干什么?
赵野转过身,看向吕惠卿。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前日垂拱殿内,吕朝奉郎……哦,不对。”
赵野拍了拍脑门,一脸的歉意。
“现在该称吕知县了。”
“吕知县可是还差臣一封道歉信呢。”
赵野故意停顿了一下。
“不过,臣念在吕知县即将远行,去往那远恶军州,路途遥远,事务繁杂,还要收拾行囊。”
“这书面道歉嘛,就免了吧。”
听到这话,地上的吕惠卿身子微微松弛了一点。
然而,赵野下一句话,直接让他如坠冰窟。
“毕竟,官家已圣裁独断,还了臣一个清白。”
“只是这道歉的承诺,乃是君子之约。”
“流程,还是走一下为好,也算有始有终,全了朝堂规矩。”
赵野对着赵顼拱手。
“请官家恩准,让吕知县当众履行承诺,给臣道个歉。”
“口头的就行,臣不挑。”
杀人诛心!
这简直是杀人诛心!
群臣心中无不骇然,倒吸一口凉气。
这赵野是要把吕惠卿最后一点脸面,扔在地上,再狠狠踩上两脚啊!
都已经贬官罚俸了,还要逼着人家当众道歉?!
苏轼站在后面,看着赵野的背影,咽了口唾沫。
他拽了拽章惇的袖子。
“子厚……伯虎这招,是不是太狠了点?”
章惇却是眼睛发亮,嘴角微翘。
“狠?”
“吕惠卿想置伯虎于死地的时候,何曾想过手下留情?”
“这就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苏轼闻言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确实,一切都是吕惠卿咎由自取罢了,怨不得他人。
而赵顼先是一愣。
随即,他看向赵野,又看了看吕惠卿。
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嗯……”
“赵卿所言,倒也在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承诺了,自然要兑现。”
赵顼挥了挥袖子。
“吕惠卿,既如此,你便向赵侍御赔个礼吧。”
“道完歉,也好上路。”
吕惠卿此刻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吕知县?”
赵野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催促。
“莫非是想抗旨?”
吕惠卿浑身一震。
脸上已无半点血色,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他步履蹒跚,一步,两步,挪到赵野面前。
赵野站在那里,双手负后,下巴微抬,冷冷地看着他。
吕惠卿抬起手,那双手抖得像是风中的落叶。
他机械般地拱了拱手。
嘴唇张合了几次,却发不出声音。
“听不见。”
赵野淡淡说道。
吕惠卿身子一颤,闭上眼,两行浊泪流了下来。
声音有些颤抖,断断续续。
“赵……赵侍御……”
“对……对不住……”
声音低沉,沙哑,还带着无尽的屈辱。
大殿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
看着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新党干将,此刻如同丧家之犬般低头认错。
赵野看着他。
没有回礼。
没有客套。
只是用鼻孔轻轻“哼”了一声。
算是回应。
随后,他连正眼都没再瞧吕惠卿一下,直接转身,对着御座一揖。
“臣,无事再奏。”
说完,赵野一甩袖子,潇洒地退回了班列之中。
那份轻蔑,那份无视,比任何辱骂都更让吕惠卿感到刺痛。
吕惠卿僵在原地。
他只觉得满朝文武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当众剥光了衣服,扔在闹市之中。
他失魂落魄、浑浑噩噩地挪回自己的位置。
大脑一片空白。
他知道,今日之后,他吕惠卿在整个大宋官场,将彻底成为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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