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深处,光线被密实的竹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腐烂落叶的气息。那块爬满青苔的卧石旁,穿着灰色僧衣、光头却难掩一身肃杀之气的“青隼”暗卫,如同从阴影中剥离出来的一部分,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钉子,钉在陆明舒身上。
“时间?”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沙哑低沉,不带丝毫情绪,却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冻结。
陆明舒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认出这张脸的瞬间,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他怎么会在这里?陆沉舟不是带着大部分“青隼”北上了吗?这个人,是昨夜祠堂外那个放箭的守卫!他不仅没走,还出现在这白马寺竹林,用这种方式与她接头?
这意味着什么?昨夜她钻狗洞、偷入祠堂、甚至偷走碎片……一切都在他的注视之下?而他没有阻止,没有上报,反而……此刻出现在这里?
无数个可怕的猜测在脑中翻腾。是陆沉舟设下的圈套?还是这暗卫本身就有问题,背着陆沉舟行事?
身后的王婆子和翠珠显然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王婆子脸色骤变,手下意识地完全握住了腰间的短棍,上前半步,隐隐将陆明舒护在身后,厉声喝道:“什么人?敢在此装神弄鬼!”
那“青隼”对王婆子的呵斥置若罔闻,目光只锁定陆明舒,再次开口,声音更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小姐,时辰不多。侯爷命我在此等您,只问一句,您可带来了‘该带的东西’?”
侯爷命他?陆沉舟?!
陆明舒瞳孔骤缩。陆沉舟知道她会来?还派了人来接应?这怎么可能?除非……从陈氏探病,到锦盒密信,再到惊马投书,这一切,都在陆沉舟的预料甚至掌控之中?他故意离京,是为了给某些人(包括她)制造机会和假象?而眼前这人,是他留下的后手?
这个念头让她脊背发凉。如果真是如此,那陆沉舟的心思深沉到了何种地步?她所有的挣扎和自以为隐秘的行动,是否都只是他棋盘上按预定路线行走的棋子?
但眼下,已没有时间细究。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迎着那“青隼”冰冷的目光,点了点头,声音尽可能保持平稳:“带来了。”她指的是莫七给她的信息,以及她自己从祠堂带回的碎片,这些或许就是对方口中的“该带的东西”。
那“青隼”几不可察地颔首,迅速从僧衣宽大的袖中取出一物——一个用普通油纸包着的小小方块,约莫半个巴掌大,厚度如书签。
“交换。”他将油纸包递向陆明舒,“看完即毁。此地不宜久留,请小姐速随王妈妈离开,按原路返回大雄宝殿侧门,会有人接应你们出寺。记住,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勿回头,勿停留,直接回府。”
他的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带着军令般的干脆。王婆子听到对方点出自己姓氏,眼中惊疑更甚,但握短棍的手略微松了松,显然意识到对方很可能真是侯爷的人。
陆明舒上前一步,接过那个尚带着一丝体温的油纸包。入手微沉,边缘坚硬。
就在她指尖触碰到油纸包的刹那,那“青隼”忽然极低地、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被竹叶的沙沙声掩盖:“小心‘宫’……信,不可全信。”
宫!
陆明舒猛地抬眼,看向他。他却已收回手,恢复了那副冰冷石刻般的表情,微微侧身,示意她们离开的方向,不再多言一个字。
小心“宫”?是指那个被涂抹的“宫”字指向?信不可全信……是指他刚给的这封信?还是指别的?
无数疑问堵在喉咙口,但她知道不能再问。对方的态度已经表明,言尽于此。
她将油纸包迅速塞入袖袋,对王婆子和已吓得脸色发白的翠珠低声道:“我们走。”
三人转身,沿着来路快步返回。陆明舒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们,直到她们的身影重新没入竹林更茂密处,方才消失。
回去的路仿佛比来时更短,也更压抑。王婆子一言不发,只是警惕地注意着四周,脚步急促。翠珠紧紧抓着陆明舒的胳膊,手心全是冷汗。
她们没有遇到任何阻碍,顺利回到了那个标有“解脱”字样的小侧门,重新汇入寺内稍显嘈杂的人流中。果然,刚出侧门不远,一个穿着侯府二等仆役衣裳、面孔陌生的中年汉子便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低声道:“小姐,二夫人的车马已在山门等候,请随小的来。”他引着她们,避开了主路,从一条更僻静的回廊快速向山门走去。
一路上,陆明舒的心跳依旧没有平复。袖袋里那个油纸包沉甸甸地坠着,像一块冰,又像一团火。陆沉舟到底给了她什么?那暗卫最后的警告又是什么意思?
她们很快来到山门。陈氏的马车果然已经等在那里,陈氏本人正有些焦躁地张望着,见到她们,明显松了口气,但脸上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不定,似乎也经历了什么。
“怎么去了这么久?”陈氏迎上来,语气带着责备,目光却在陆明舒脸上逡巡,“没遇到什么事吧?”
“只是竹林清幽,多走了几步,让婶娘久等了。”陆明舒垂眸回答,语气平静。
陈氏还想再问什么,那个引路的仆役已上前,对陈氏低语了几句。陈氏脸色变了变,看了陆明舒一眼,最终把话咽了回去,匆匆道:“快上车吧,天色不早,该回府了。”
一行人上了马车。回程的路上,陈氏异常沉默,眼神飘忽,不时偷偷打量陆明舒,却不再主动攀谈。王婆子依旧守在车门口,翠珠则紧紧挨着陆明舒。
马车驶离白马寺范围,周围的喧嚣渐远。陆明舒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仿佛疲惫入睡,实则全部心神都系在袖中那个油纸包上。
终于,在马车驶入一段相对僻静的道路时,她借着车厢的轻微颠簸和阴影的掩护,悄悄将油纸包取出,拢在袖中,用手指摸索着打开。
里面是两样东西。
一张折叠整齐、质地坚韧的浅褐色纸张,像是某种特殊处理的皮纸。还有一个小小的、蜡封的黑色药丸,散发出极其清淡、近乎无味的草木气息。
她先小心地展开那张皮纸。上面是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冷峻字迹——陆沉舟的亲笔!
「见字如晤。」
「汝所见‘火雷’、‘丙九’、‘鹰’诸事,皆为饵。勿惊,勿动,勿信人言。京中耳目杂陈,汝院中之守,亦为护汝,非囚也。」
「赵衡虽死,线未断。其背后非止一人一隅。兀良哈部所求,亦非区区火器秘方。‘宫’字所指,水深难测,汝切勿深究,更不可与闻。」
「此药丸,若遇急难,伤重濒危时服下,可吊命三日。慎用。」
「吾归期未定,府中诸事,已嘱莫七暗中照应。汝只需安分守己,静待风过。切记,保全自身,即为大善。」
「阅后即焚。」
字迹潦草却依旧锋芒毕露,显然是仓促间写就。内容更是让陆明舒心惊肉跳!
火雷营、丙九哨卡、夜鹰失联……这些让莫七惊恐、让她寝食难安的消息,在陆沉舟口中,竟然是“饵”?是故意放出的诱饵?为了钓出谁?赵衡背后的“大人物”?还是那个“宫”字指向的势力?
“京中耳目杂陈”,“院中之守,亦为护汝,非囚也”——他承认了软禁,却解释为保护?是因为知道有人会趁机接触、利用甚至加害于她?
“赵衡虽死,线未断”,“兀良哈部所求,亦非区区火器秘方”……这意味着阴谋的规模和目标,远比她想象的更大,更可怕!不仅仅是边境摩擦或朝堂倾轧,可能涉及更深的国本之争?
而“宫”字所指,他明确警告她“水深难测”,“切勿深究,不可与闻”。这反而印证了那个“宫”字的极端敏感和危险!陆沉舟知道“宫”代表什么,但他不愿,甚至不能让她触碰。
最后,那枚药丸……“伤重濒危时服下,可吊命三日”。这更像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安排,是留给她的最后保命手段。他预感到她可能会遭遇极大的危险?
这封信,看似叮嘱,实则透露出陆沉舟身处一个何等庞大而危险的漩涡中心!他将她隔绝在外,给她保命药,让莫七暗中照应,都是为了在风暴中,尽力保住她这个“妹妹”的性命?
可她的任务,是要扭转他的必死结局啊!若他被这漩涡吞噬,她苟活三日又有何用?
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焦灼攥紧了她的心脏。陆沉舟将她排除在外,独自面对一切。而她,难道只能如他所说,“安分守己,静待风过”?等待那可能永远等不到的“风过”,或者等来他陨落、自己随之湮灭的结局?
不!绝不!
她紧紧攥住了那张皮纸和那枚冰冷的药丸。
马车一路无话,顺利回到了镇北侯府。从西角门进入,舒云轩看似一切如旧。但陆明舒敏锐地感觉到,空气中的氛围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仆役们依旧恭顺,但眼神里少了前两日的惶惑,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院门外驻守的亲卫,似乎换了一批人,面孔更加冷硬陌生。
回到自己房中,屏退左右,陆明舒立刻将门窗关好,就着烛火,再次仔细查看那封信,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出更多蛛丝马迹。然而,除了那些令人心惊的警告和安排,再无更多。
她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橘红的火舌舔舐上来,坚韧的皮纸边缘卷曲、焦黑、化为灰烬。如同那夜在书房,他烧掉她递上的假信。只是这一次,被烧掉的是他对她的“安排”和“保护”。
火光映在她幽深的瞳孔里,跳跃不定。
她将灰烬扫入香炉,又将那枚黑色药丸用干净的帕子包好,藏于枕匣最隐秘的夹层。然后,她取出莫七给的那张粗纸和自己带回的瓷片碎片,并排放在桌上。
火雷营是饵,丙九哨卡是饵,夜鹰失联可能也是饵……那什么不是饵?兀良哈部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宫”字背后,究竟是谁?陆沉舟面对的,是怎样一张无形的大网?
莫七的信息,陆沉舟的信,竹林暗卫的警告……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她脑中碰撞、交织。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了解陆沉舟真正的处境,需要知道他究竟在对抗什么,又计划如何破局。
“府中诸事,已嘱莫七暗中照应。”陆沉舟的信里提到了莫七。这意味着莫七至少在明面上,还是陆沉舟信任的人。他冒着风险给自己传递情报,是出于对陆沉舟处境的担忧,还是另有原因?
想到莫七那仓促惊惧的字迹,还有他妻子苍白的脸……或许,莫七是条可以谨慎利用的线。
还有那个竹林暗卫,“青隼”之一。他能被陆沉舟留下执行如此隐秘的任务,必然是心腹中的心腹。他最后那句“小心‘宫’……信,不可全信”,是什么意思?是在提醒她,连陆沉舟的这封信,也可能有保留、有深意,或者有她不能理解的风险?
她感觉自己就像行走在布满迷雾的悬崖边,脚下是万丈深渊,身边是若隐若现的毒蛇,而唯一能依靠的人,却站在迷雾的另一端,用沉默和警告将她推开。
【生存时间倒计时:27天19小时42分11秒……】
时间,越来越少。
她不能再被动等待了。陆沉舟将她护在身后,她却必须想办法绕到他的身前,哪怕只是看清敌人射来的箭矢方向。
接下来两日,陆明舒表现得异常安静,甚至比被禁足初期更加“安分”。她几乎足不出户,每日只是看书、抄经、刺绣,按时用膳服药,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比往日更加沉静,沉静得近乎空洞。
然而,暗地里,她却在仔细观察和判断。
她发现,舒云轩的守卫确实又加强了。除了王婆子二人,院外巡逻的亲卫频率明显增加,且都是生面孔。但她也注意到,每日送膳送药的人里,偶尔会出现一两个眼熟的、似乎是侯府外院厨房的仆役,他们交接物品时,与王婆子的眼神接触似乎有些不同。
她开始更加留意翠珠的言行。翠珠依旧勤恳小心,但偶尔会有些心不在焉,看向她的目光里,除了担忧,似乎多了一丝欲言又止的复杂。
直到第三日傍晚,翠珠在替她铺床时,趁着背对那两个婆子的瞬间,极快地将一个揉成小团的纸条塞进了陆明舒手中,手指微微颤抖。
陆明舒心中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借着整理枕头的动作,将纸团藏入袖中。
夜深人静,确认无人窥视后,她才在帐内就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展开那个小纸团。纸上只有歪歪扭扭、显然是匆忙写就的几个字:「厨下张婶,可信。有急,可寻。」
张婶?陆明舒对这个名字有点模糊印象,似乎是侯府大厨房里一个负责采买杂物的粗使婆子,为人老实木讷,很少在人前说话。
翠珠……竟然在为她铺路?是出于主仆情分?还是受了什么人的暗示或胁迫?
无论如何,这是一条新的、极其微弱的线。她将纸条同样烧掉,心中却记下了这个名字。
就在她试图理清这越发错综复杂的局面时,一个更加意外、甚至堪称惊悚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炸响在死寂的舒云轩。
第四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惊呼声从院外传来,打破了黎明的宁静。
“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王婆子严厉的声音响起。
“王、王妈妈……不好了!”一个年轻丫鬟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后……后花园的荷花池里……发现、发现了一具尸体!”
“什么?!”王婆子的声音也变了调。
陆明舒正在梳洗,闻言动作一僵,心脏猛地一沉。侯府内宅,发现尸体?
“是……是谁?”王婆子强自镇定地问。
那丫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看、看衣着,像是……像是前几日被侯爷下令带走关押的……赵家那个老夫人身边的婆子!就是那个会武功的!”
赵王氏身边那个会武功的仆妇?!那个在赵府后花园假山边,被陆沉舟亲卫斩杀的那个?!
她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侯府后花园的荷花池里?!
陆明舒手中的梳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寒意,比深秋的晨露更加刺骨,瞬间爬满了她的全身。
那仆妇不是早就死在赵府了吗?尸体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是有人移尸?还是……她根本没死透,挣扎着逃到了侯府,最终死在了荷花池?如果是后者,她是怎么进来的?来做什么?找赵王氏?还是……别的目的?
这绝不是一个偶然事件!
这像是一个信号,一个充满恶意和警告的信号,被无声地投掷进了看似平静的镇北侯府内宅。是在告诉所有人,尤其是告诉被“保护”起来的她:风波未平,危险从未远离,甚至……已经渗透到了最深处。
王婆子已经急匆匆地出去了,留下另一个婆子和吓得脸色惨白的翠珠守在屋内。院外传来更多纷沓的脚步声、呵斥声和压低了的议论声。
陆明舒慢慢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梳子。指尖冰凉。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晨光熹微,给庭院镀上一层冰冷的淡青色。隐约可见远处后花园方向人影晃动,气氛凝重。
【生存时间倒计时:27天08小时15分33秒……】
时间的流逝声,仿佛和远处那压抑的喧嚣混杂在一起,敲击着她的耳膜。
荷花池浮尸,像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彻底打破了陆沉舟离京后那勉强维持的、虚假的平静。
陆明舒知道,她不能再等了。风暴,或许比她想象的来得更快,也更诡异。
她必须立刻行动,哪怕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
她转过身,看向惊魂未定的翠珠,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翠珠,帮我办件事。”
翠珠猛地抬头,眼中还带着未散的恐惧。
“去大厨房,找张婶,”陆明舒一字一句道,“告诉她,我想吃城西‘刘记’铺子的桂花糖蒸栗粉糕,要新鲜出炉的。今天就要。”
这是试探,也是信号。
桂花糖蒸栗粉糕,是那日陈氏探病时带来的点心之一。而“刘记”铺子,就在白马寺山门附近那条街的拐角。
她在用这种方式,向那个可能存在的、翠珠和张婶背后的“线”,传递一个信息:她需要联系,需要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尤其是……关于白马寺,关于那具突然出现的尸体。
翠珠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看着陆明舒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匆匆出去了。
陆明舒坐回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冰凉的布料。窗外的喧嚣似乎渐渐被压制下去,但那股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危机感,却如同乌云,彻底笼罩了舒云轩,笼罩了整个镇北侯府。
她不知道张婶会带来什么消息,不知道那具尸体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杀机。
但她知道,棋盘已经彻底乱了。而她,不能再做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
无论是为了陆沉舟那渺茫的生路,还是为了自己仅剩二十几天的性命,她都必须……成为执棋的人,哪怕,只是这残局中,最微弱、最疯狂的那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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