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六下午,天阴着,看样子要下雨。
余则成从站里出来,手里拎着个公文包,看着沉甸甸的。他在街边站了一会儿,叫了辆三轮车。
“吴公馆,知道吗?”
“晓得晓得。”车夫拉起车就跑。
车子晃晃悠悠的,余则成靠着车篷,看着街边的店铺一家家往后倒。路过一家茶叶铺子时,他叫车夫停一下,进去买了半斤上好的龙井。茶叶包得方正正,他用报纸又裹了一层,这才重新上车。
吴公馆在中山北路,独门独院,不大,但清净。余则成在门口站了站,整了整领口,这才按门铃。
门开了,是吴家的老妈子。
“余副站长来了,快请进。老爷在书房呢。”
余则成点头,跟着老妈子往里走。院里种着几丛竹子,风吹过来,竹叶子沙沙响。客厅里摆着一套红木家具,擦得锃亮,能照见人影。
吴敬中正在书房里写字。听见脚步声,抬起头,见是余则成,笑了:“则成来了,坐。”
余则成没坐,先把茶叶放桌上:“站长,刚路过茶叶铺子,看这龙井不错,给您带点尝尝。”
吴敬中放下毛笔,走过来拿起茶叶闻了闻:“嗯,香。坐坐坐。”
两人在靠窗的藤椅上坐下。老妈子端了茶进来,是普通的乌龙,茶汤有点浑。
吴敬中端起茶杯,没喝,先叹了口气:“则成啊,这几天站里怎么样?”
“还行,就是经费有点紧张。”余则成说着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沫子,“行动处那边,刘处长抱怨了好几次,说线人费都发不出来。”
“发不出来?”吴敬中皱眉,“毛局长不是刚批了一笔款子吗?”
“批是批了,”余则成放下茶杯,声音压低了些,“可架不住各个衙门层层盘剥呀,等到了咱们这儿,就剩下个零头了。我粗略地的算了笔帐,光是维持现有的情报网,每个月就差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
吴敬中眉头皱得更紧了,没有说话,端起茶喝了一口。茶大概有点烫,他咂了咂嘴。
书房里静了一会儿。外头开始下雨了,雨点打在窗户玻璃上,噼里啪啦的作晌。
余则成看着窗外的雨,像是自言自语:“其实……也不是没办法。”
“哦?”吴敬中转过脸看他,“你有什么主意?”
余则成没有急着说。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书翻了翻,又放了回去。转过身才慢慢开口:“站长,我这些天琢磨一件事,您说咱们守着基隆港,守着那么多进进出出的船,守着检查站,难道就只是检查情报吗?咱可不能守着金山穷死。”
吴敬中眯起眼睛,没接话。
“香港那边过来的货船,”余则成走回椅子边,坐下,身子往前倾了倾,“查得严,可查归查,有些东西……也不是不能通融,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什么东西?”吴敬中一时没弄明白,瞪着余则成问道,声音很平。
“西药。”余则成故作神秘地说,“盘尼西林,奎宁,这些在台湾都是紧俏货。黑市上价格翻几倍。还有……古董。”
吴敬中的手指在藤椅扶手上轻轻敲着,敲了三下,停了。
“古董?”他重复了一遍。
“对。”余则成点头,“现在从大陆逃过来的那些有钱人,手里都藏着很多好东西。可目前这光景,手里都缺现钱,急着抛东西变现。咱们趁这机会大量收购,把价格压得低低的,转手卖到香港,或者……卖给喜欢收藏的美国顾问。”
他一句一句的,说得很慢,边说边看吴敬中的脸色。
吴敬中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一直盯着余则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则成啊,你这脑子,转得是快。”
这话听着好像是夸人,可余则成听得出来,里头有试探。
“我就是瞎琢磨。”余则成赶紧说,“具体怎么操作,办法可不可行,大主意还得站长您拿。我就是觉得,现在这局面,如果光靠上头拨的那仨瓜俩枣,咱们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底下的兄弟也得养家糊口不是?得给点甜头,不然谁给你卖命?”
吴敬中点点头,又端起茶杯喝了很大一口水,喝完了,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
“则成,”他说,“这事……风险不小啊。”
“是,”余则成点点头,“所以事要做得干净,得找个可靠的人。港口检查站那边,咱们都得安排自己的人。还有香港那边的销路,也得有信得过的中间人。”
“中间人……”吴敬中沉吟,“你有合适的人选?”
余则成心里转了几个弯。其实他手里捏着老赵这条线。但老赵是码头的苦力,做不了这么大的中间人。他得要另外想办法,但又不能显得太早有准备。
“我在天津站的时候,”余则成说得很慢,像是在回忆,“认识个跑单帮的,姓陈,专门倒腾南北货。这个人脑子活,路子野。后来听说……好像是去了香港。”
“可靠吗?”吴敬中问。
“还算可靠。”余则成斟酌着用词,“就是图财。只要把钱给够,嘴严实。”
吴敬中盯着他看,看了足足有半分钟。余则成心里有点发毛,但脸上保持着那副诚恳的表情。
“则成啊,”吴敬中终于开口,脸上浮起赞许的笑,“还是你脑子灵光。”
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刚才写的字。是一幅对联,墨迹还没干透。他看了两眼,又放下,走回来拍拍余则成的肩膀。
“这件事,你具体琢磨琢磨,拿个章程出来。记住,一定要稳妥,宁可少赚些,也绝不能出事。”
“我明白,站长。”
两人又说了几句站里的闲话。外头的雨下大了,哗啦啦的,打在屋顶瓦片上,声音很响。
吴敬中忽然话锋一转:“则成啊,翠平没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余则成心里咯噔一下。他端起茶杯,手顿了顿,杯里的茶水晃了晃,差点洒出来。他把杯子放下,垂下眼睛。
“哎,”他叹了口气,声音低下去,“翠平死得太惨了。我真后悔,当初不应该让她走。”
他说这话时,喉咙发紧,声音有点哑。这不是装的,每次提起翠平,他心里都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厉害。
书房的门这时候开了,梅姐端着盘水果进来。她大概在门外听见了话头,把果盘放在桌上,也叹了口气。
“可怜见的。”梅姐说,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看着余则成,“则成你还年轻,该再找一个。总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吧。”
余则成摇摇头,苦笑:“师母,我心里搁着人,装不下别的了。”
他说得很轻,但很坚决。
梅姐眼睛红了,拿手绢擦了擦眼角:“翠平妹子是真好。每次来都帮我择菜,和我说体己话……”
“行了行了,”吴敬中打断她,“说这些干什么。”
梅姐瞪了他一眼:“怎么了?我跟则成说说话不行?你们男人啊,就是心硬。”
吴敬中摆摆手,不跟她争。他重新坐下,看着余则成:“则成,你师母说得也对。人总得往前看。不过这事不急,你自己慢慢想。”
余则成点点头,没说话。
外头的雨渐渐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书房里光线暗下来,吴敬中起身开了灯。昏黄的灯光照在三个人脸上,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模糊。
又坐了一会儿,余则成起身告辞。吴敬中送他到门口,老妈子已经拿着伞等着了。
“则成,”吴敬中在门口又叫住他,“刚才说的那件事,你抓紧时间办。需要什么,直接跟我说。”
“是,站长。”
余则成撑开伞,走出吴公馆。雨水顺着伞沿滴下来,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他走到巷子口,回头看了一眼,吴公馆的门还开着,吴敬中站在门口,身影在雨幕里模模糊糊的。
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雨中的台北街道,行人稀少,店铺早早关了门。街边的路灯亮起来了,昏黄的光晕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余则成走得很慢。脑子里一会儿出现的是刚才和吴敬中的谈话,一会儿出现的是翠平的脸。
生意上的事,他其实早就想好了。通过香港,把西药和古董倒腾出去,赚的钱,一部分孝敬吴敬中,一部分分给底下人,剩下的……可以留下一些,万一将来有用。
但香港那个“陈先生”,是他编的。他得真找这么个人,或者创造这么个人。
还有更急的事:他来台湾快一个月了,组织还没联系他。胶卷拍好了,晾干了,就藏在办公室抽屉的夹层里。那卷胶卷烫手,得赶紧送出去。
可怎么送?等组织联系,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走到住处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那栋小楼里亮着几盏灯,他的窗户黑着。他掏出钥匙开门,楼道里很暗,他摸索着上了楼。
开锁,推门,进屋。他没开灯,摸黑走到窗前,看着外面。
雨还在下,细细密密的。街对面那户人家亮着灯,窗户上映出一家人吃饭的影子,暖暖的。
余则成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到桌边,划了根火柴,点亮油灯。
灯光跳动着,照亮了小小的房间。他把湿外套脱下来挂好,在椅子上坐下。
从抽屉里拿出纸笔,他开始写那份“生意章程”。写得很细,具体到每一步怎么操作,要找哪些人,怎么分账,遇到检查怎么应对……
写着写着,他停下笔。
手伸进口袋,摸出那个平安符。布包被雨水浸得有点潮,但摸起来还是软软的。他握在手心里,握了很久。
翠平,他在心里说,我又要开始做“生意”了。这次,是为了活下去,也是为了把该做的事做完。
你放心,我会小心。
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爆出个灯花。余则成回过神,继续写。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的,陪着他写了一夜。
第二天是礼拜天,余则成没去站里。他换上便装,去了趟基隆港。
礼拜天的码头,比平时更乱。卸货的、装货的、等着上船的、刚下船的,人挤人,吵吵嚷嚷。空气里弥漫着鱼腥味、汗味,还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煮玉米的香味。
余则成在码头边慢慢走,眼睛扫过那些扛活的苦力。他在找老赵。
找了大概半个钟头,在一堆麻袋旁边,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老赵正扛着一个大麻袋,腰弯得很低,一步一步往仓库里挪。
余则成没立刻过去。他在旁边一个小摊买了包烟,点上一根,慢慢抽着,眼睛看着老赵那边。
老赵扛完那袋货,走出来,用脖子上搭着的毛巾擦汗。一抬头,看见了余则成。
两人目光对上,老赵愣了一下,然后像没看见似的,转过身,走到水龙头那儿喝水。
余则成抽完烟,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然后他走过去,站在老赵旁边,也拧开水龙头洗手。
水哗哗地流。余则成压低声音,嘴唇几乎没动:“有消息吗?”
老赵喝水的动作停了停,然后继续喝,喝完了,抹了把嘴,也压低声音:“没有。上头说……让你等。”
“等多久?”
“不知道。”老赵把毛巾搭回脖子上,“最近查得严,好几条线都断了。你……小心点。”
余则成没说话,继续洗手。水很凉,冲在手上有种刺痛感。
“我拍了点东西,”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得送出去。”
老赵沉默了几秒:“现在送不了。等风头过去。”
“等不了。”余则成关掉水龙头,“是台湾海峡的防务部署。”
老赵的手抖了一下。他转过头,飞快地看了余则成一眼,又转回去。
“那我……想想办法。”老赵说,“下礼拜三,下午三点,还在这儿。我告诉你行不行。”
“好。”
余则成甩了甩手上的水,转身走了。他走得很快,没有回头。
走出码头,太阳出来了,明晃晃地照在地上,刚才下过雨的地面冒着热气。余则成觉得后背出了一层汗,衬衫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离下礼拜三。还有五天。
他得在这五天里,把“生意章程”弄出来,还得想办法稳住吴敬中,应付刘耀祖……
还有那卷已经晾好的胶卷。要想办法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取出装胶卷的铁盒子,走到院子里,蹲在地上扒开墙角几块松动的砖,把铁盒子放进去,又把砖放回去,表面覆上土恢复好。
做完了这些事,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蓝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白云。远处的教堂传来阵阵钟声,当当当的,响了好久。
余则成站在院子里,听着远处传来的钟声,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他想念天津。想念那个小院,想念和翠平在一起的日子。那些日子虽然紧张惊险,但生活的很踏实。现在……现在他站在这陌生的土地上,做着同样紧张惊险的事,等着组织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来的联系。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进了屋。
日子还得过。事还得继续做下去。
礼拜三,他还得再去一趟码头。
但愿老赵能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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