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
雁门关外的风,带着铁锈和沙砾的味道,提前吹进了并州的土地。林宸站在坞堡的土墙上,望着北方地平线上翻滚的尘烟,像一块脏污的抹布,正缓缓抹过枯黄的天际。那不是沙暴。是马蹄踏起的烟尘,是皮袍扬起的腥臊,是弯刀映着惨淡日光的寒芒——南匈奴来了。
消息是三天前传来的。汉室倾颓,中枢的号令出了洛阳便如泥牛入海。并州以北,几成权力的真空。南匈奴的右贤王须卜骨都侯,像嗅到腐肉的豺狼,终于按捺不住,纠合了数个部落,越过早已形同虚设的边塞,直扑内地富庶的村落与坞堡。
“探马来报,前锋已过马邑,分作三股,每股约五百骑,专掠粮草、丁口,行动极快。”身旁说话的是本地最大的豪强,张氏坞堡主张骏。他年近五旬,面色黧黑,手指关节粗大,是真正在边地刀口舔过血的人物。此刻,他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望着林宸,“林先生,你前日说的‘协同’,各家都点了头。可这头,怎么协?刀,怎么出?”
坞堡议事厅里,烟气缭绕。七八家豪强的代表或坐或立,神色各异。有焦虑的,有犹疑的,更有暗自盘算自家得失的。空气里弥漫着皮革、汗水和一种紧绷的恐惧。匈奴骑兵来去如风,劫掠如电,单个坞堡即便能守,坞堡外的田亩、村庄、依附的流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化为灰烬与哭嚎。唇亡齿寒的道理谁都懂,但真要拿出自家子弟兵,听一个外来“书生”调遣?
林宸没有立刻回答张骏。他走到厅中那张粗糙的并北山川地势图前,手指轻轻划过那些墨线勾勒的丘陵、河谷与要道。指尖微凉,心却沉静。他想起不久前与那士子的辩论,关于土地,关于人心,关于如何在一片破碎的疆土上,重新凝聚起生存的力量。那些言语还带着热度,此刻却要面对最冰冷残酷的考验——铁与血。
“诸君请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厅中的窃窃私语,“匈奴分兵,意在让我们各自为战,疲于奔命。他们仗的是马快刀利,一击即走。我们若固守待援,便是将主动权拱手让人,门外基业,尽成齑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有人若有所思,有人仍带怀疑。
“故,在下之策有二。”林宸的手指重重落在图上几处关隘节点,“其一,协同防御。各家精锐不必全锁在坞墙之内。择此地、此地、此地,三处扼要山口,各出弓手、矛兵,混合编队,依险立寨,结成犄角。匈奴小队若来,则三寨互援,弓弩攒射,使其不得轻易深入。此非为全歼,只为迟滞、消耗,划出一条他们不能随意逾越的线。”
张骏盯着那图,眼中精光一闪:“像是扎了个篱笆……那其二?”
“其二,”林宸的手指从“篱笆”后方的广阔区域划过,最终凝聚成几个箭头,“机动反击。各家再出最善骑射、敢死战的子弟,不必多,每家二三十骑即可,合为一军,约两百骑,由张公统领。”
“我?”张骏一愣。
“张公熟悉地理,威望足以服众。”林宸语气肯定,“此军不守点,不护堡。专司游弋于这三寨防线之后,广布斥候。一旦发现匈奴掠粮归返的小股队伍,或侦得其宿营懈怠之处,便如鹰隼搏兔,全力突袭!不求阵战,只求快、狠,焚其辎重,驱其马匹,救回被掳百姓。一击之后,无论成果,立即远遁,借地形隐匿,寻机再动。”
厅中静了下来。只听得见粗重的呼吸和油灯灯花偶尔的噼啪声。这个法子,大胆,甚至有些冒险。将有限的机动力量完全撒出去,像一把沙子扬入风中。
“这是……以攻代守?”一个年轻些的坞主喃喃道。
“是以游骑对游骑,以机动制机动。”林宸纠正道,声音里透出一种冷静的锋芒,“匈奴视我等为圈中牛羊,只待宰割。我们便要让他们知道,这并州大地,草丛里藏着毒刺,阴影中蹲着饿狼。他们抢掠的每一程,都可能变成黄泉路。抢得的每一袋粮食,都可能沾上自己人的血。”
心理的较量,有时先于刀剑的碰撞。他要打掉的,是匈奴那种肆无忌惮的气焰;要建立的,是这片土地上豪强与百姓之间,那根名为“同仇敌忾”的脆弱神经。
张骏猛地一拍大腿:“干了!守是等死,拼一把还有生机!就依林先生之策!我张家儿郎,打头阵!”
有人带头,迟疑便如冰消瓦解。各家最终达成了盟约。很快,三处险要的山口立起了简易营寨,旌旗虽杂,却遥相呼应。而张骏率领的那支混杂却精悍的骑兵,像一股沉默的铁流,消失在北方的丘陵草甸之间。
林宸没有亲上前线。他坐镇中枢,往来信使不绝。前方每一份情报传来,他都要在地图上反复推演,将匈奴可能的动向、各寨的承受能力、机动兵力的位置与状态,在脑中织成一张细密的网。他睡得很少,眼中常布血丝,但眼神却越来越亮。那种运筹帷幄、将千里之外的生死搏杀化为指尖方寸的感觉,既沉重,又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战栗的明晰。
战报陆续传回。
第一日,匈奴左路一股试图穿越黑石峡,被预设的寨垒弓弩射退,丢下十几具尸体和惊马。
第三日,右路匈奴劫掠王家集得手,驱赶百姓牲畜回返途中,于野狼洼被张骏率骑队从侧翼猛然冲击。匈奴人猝不及防,队形大乱,被救回百姓百余,粮车焚毁过半。张骏遵林宸嘱,并不恋战,迅速脱离。
第五日,中路匈奴试图夜袭最东侧的寨子,却被巡弋的机动骑队提前发现,反遭埋伏,损折数十人。
匈奴人的行动,明显变得谨慎而焦躁起来。他们不再敢轻易分兵深入,抢掠的收获大减,反而时刻要提防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发起的突袭。并州北部这片土地,仿佛突然从一块肥肉,变成了一只蜷缩起来、露出尖刺的豪猪。
第七日黄昏,张骏带着一身风尘与血腥气回来了。他大步走进议事厅,将一颗须发虬结、怒目圆睁的首级掷于地上。那是匈奴一个颇有名的当户(首领)。
“痛快!”张骏嗓音沙哑,却豪气干云,“按先生策,疲敌扰敌,终在老鸦岭逮住这伙想绕路的狼崽子主力!一场恶战,斩首百余,溃其一部!”他看向林宸,抱拳深深一揖,“先生妙算,张骏服了!并北诸堡,此番得保,先生当居首功!”
厅内其他豪强代表也纷纷起身,目光复杂地看向那个始终沉静站在地图旁的青年。有敬佩,有感激,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他未发一箭,未斩一人,却凭方寸之间的勾画,便让汹汹而来的胡骑铩羽。
林宸扶起张骏,看向地上那颗首级,并无喜色,只觉一股深沉的疲惫与寒意涌上。他走到窗边,推开木窗。北风呼啸而入,带着胜利的消息,也带着远方未曾散尽的烽烟与血腥。
坞堡外,被救回的百姓聚在墙根下,哭声与庆幸的低语随风飘来。更远处,田野荒芜,村庄残破,但更多的坞堡上,灯火次第亮起,在渐浓的夜色中,像一颗颗顽强钉在大地上的星子。
这一局,暂时遏制住了。他的声望,将随着这些幸存者的口,随着豪强们复杂难明的目光,在这片土地上悄然生长。但这只是开始。北方的狼,只是暂时退去,舔舐伤口。汉室的天空,依旧破碎。而他脚下这条迥异于士族清谈的道路,注定要以更多的谋算、更多的牺牲,铺就于这凛冽的乱世之风中。
风吹动他额前的发丝,冰冷如铁。他握紧了袖中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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