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庚自顾自地走出了苏家那朱漆斑驳的侧门,步履轻快,心里头那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他并不晓得就在自己前脚刚走,后脚那校场里头周大支挂便和女徒弟议论起他来。
此时的秦庚,满脑子琢磨的都是周永和刚才那一通摸骨。
“周支挂这人,看着孤傲,面冷心热,是个讲究人。”
秦庚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肩膀:“这一通摸下来,说我没暗病亏空,让我按部就班地练,算是吃了颗定心丸。”
练武这行当,最怕的就是自个儿瞎练练出了岔子,伤了底子,那就是折寿。
如今有了周支挂这句“没暗病,没亏空”,秦庚觉得这以后每天练得更踏实了。
“能吃是福。”
秦庚摸了摸稍微有些干瘪的肚皮,那里头正像是有团火在烧,催着他赶紧去填些嚼谷,“就是这银钱上,还得再紧着点赚。实力越来越强,要是哪天断了顿,上不起汤药,这刚养起来的气血,怕是就要反噬自个儿了。”
这一路琢磨着搞钱的道道,不知不觉间,秦庚已经回到了徐金窝棚所在的那个破败巷口。
日头刚过晌午,按着往常的规矩,这个点儿正是早班车夫收车、晚班车夫还没出动的时候。
大部分车夫要么是在路边的阴凉地儿、树荫下,支着车把眯一觉,要么就是在路边的茶摊子上为了省那两文钱的茶水钱跟老板磨牙,极少有大中午特意跑回窝棚休息的。
一来一回耽误工夫,二来窝棚里闷热潮湿,那股子脚臭汗臭味儿熏得人脑仁疼,还不如外头敞亮。
可今儿个,还没进巷子,秦庚就觉得不对劲。
那平日里死气沉沉的窝棚区,今儿个却像是炸了锅似的,人声鼎沸。
秦庚快走两步,进了窝棚一看,嚯,好家伙!
不大的空地上,乌央乌央全是人。
不光是自家的徐叔、金叔,就连隔壁马村窝棚的把式们也都来了。
李狗那小子正蹲在磨盘上,跟只猴子似的,唾沫横飞地比划着什么。
还有那个向来沉默寡言的马来福,这会儿也正光着膀子,任由旁人给他往背上涂那黑乎乎的跌打药酒。
大家伙儿虽说身上都带着点彩,有的脸上青了一块,有的胳膊上缠着渗血的布条,但一个个脸上的神色却是透着股子难以掩饰的亢奋和喜气,就跟过年吃了顿肉似的。
“小五儿哥回来了!”
眼尖的李狗第一个瞅见了秦庚,扯着嗓子就喊了一句。
这一嗓子,把大伙儿的目光都给拽了过来。
徐春正叼着烟袋锅子,坐在个破板凳上跟马来福说话,见着秦庚,那张满是褶子的老脸上立马绽开了花,招了招手:“小五,快过来!正好说到你呢,咱们正商议着大事儿。”
秦庚心里好奇,几步凑了过去,目光在众人身上的伤处扫了一圈,眉头微蹙:“徐叔,金叔,这是跟谁干仗了?怎么大家都挂了彩?”
“干仗?那是咱们去收地盘了!”
金叔大笑一声,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忍不住乐呵,“义和窝棚那帮孙子,自从赖头死了,就是一盘散沙。前些日子咱们跟马村窝棚的兄弟联手,狠狠收拾了他们几顿。”
“就在今儿上午,咱们两家合伙,直接把他们从南城浔河码头那块肥肉上给挤兑走了!”
“林把头那边也点了头,以后那块地界儿,归咱们徐金窝棚和马村窝棚两家分!”
秦庚闻言,眼睛也不由得一亮。
浔河码头!
在津门这地界儿混饭吃的车夫,谁不知道浔河码头是块流油的肥地?
平安县城虽然不大,但靠着水路,大大小小的码头也有七八个。
可这浔河码头,那是客流最大、油水最足的一个。
南来北往的客商、办事的官员、逃难的富户、来往的学生,大多都从这儿下船。
在这儿拉活,不说别的,那些个客人出手就阔绰,随便赏几个子儿,都够在城里跑半天的。
以前这块地盘,那是义和窝棚的命根子。
赖头活着的时候,仗着跟林把头的那层关系,给这块肥肉死死咬在嘴里。
旁的窝棚要是敢去那儿拉个活,轻则被砸车,重则被打断腿。
没想到,这赖头一死,这块肥肉竟然真让自家给啃下来了。
“林把头那老狐狸能答应?其他窝棚能答应?”
秦庚低声问道。
林把头唯利是图,赖头以前没少给他上供,如今换了人,若是没够分量的筹码,他能松口?
其他窝棚呢?
谁不知道浔河码头是块肥肉?
“嘿,这还不多亏了你小子!”
徐叔把烟袋锅子往鞋底上磕了磕:“现在南城这一片,谁不知道你秦小五的大名?”
马来福也笑道:“小五儿哥,现在南城这一片,都知道你活生生打死了赖头。”
“我们也就附和着说。”
“小五,这次你是功臣,人的名树的影,这次还真是多亏了你的名声,让好几个窝棚不敢出手抢夺。”
本来秦庚打死赖头的事是没人信的,甚至林把头都不信,只是栽赃给秦庚。
但津门就这么大点地方,遍地的串子信爷,秦庚平时干什么,若是有心人想查,还真藏不住。
那天秦庚举起四百多斤大石头的事,窝棚的人没到处传,但也有路过的人看到了。
这事被路过的人传了出去,大家也就都认了。
不过一开始南城没人信,都以为瞎传的。
但是后来有心人发现秦庚天天能吃那么多卤煮,一天出车十七八趟都不见汗,南城车行的车夫就都渐渐觉得,就是秦庚打死了赖头。
“我算什么功臣,大家都挂彩了,我人都不在。”
秦庚摆了摆手,看着周围那些鼻青脸肿的叔伯,诚恳地说道,“地盘是大家一拳一脚拼着血肉打下来的,大家都挂了彩,我这连皮都没破一点,受之有愧。”
“哈哈哈,你小子,还是这么个谦虚性子。”
大家善意地哄笑起来,气氛热烈而融洽。
徐叔站起身,扫视了一圈众人,正色道:“行了,笑也笑够了,说正事。”
“既然码头拿下来了,规矩就得立起来。”
“以后,咱们窝棚的车,主要就往浔河码头那边跑。除了那是脚行车夫的搬活儿咱们不能碰,剩下的,只要是坐车的,咱们都能抢,全看自个儿本事。”
“今儿个下午,咱们就过去亮亮像,占住坑!”
“得嘞!”
众人齐声应和,摩拳擦掌。
秦庚也跟着点头:“那徐叔,以后大家抢码头干仗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每次这种事儿都没我的份,我也有一把力气,总让叔伯们顶在前面,这不仁义。”
这话一出,原本热络的气氛稍微顿了顿。
徐叔看着秦庚,又看了看旁边一脸期待的李狗,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变得严肃起来。
“小五,李狗,你俩听好了。”
徐叔指了指秦庚,又指了指李狗,“咱们窝棚,谁都能上去拼命,唯独你们这帮半大小子不行。”
“你们才多大?身子骨还没长成,正是打底子的时候。”
“这种烂仗,那是拿命去填的。万一被人敲了闷棍,伤了筋骨,落下一身暗病,这辈子就毁了!”
“别看你小五现在力气大,可那帮孙子阴狠着呢,石灰粉、剔骨刀……要知道力气再大也怕菜刀。”
“这种脏活累活,有我们这些老骨头先扛着。等我们扛不动了,自然有你们顶上来的时候。”
李狗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秦庚也没再争辩。
这是长辈们的爱护。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世道,这帮底层车夫用自己粗糙的方式,守护着窝棚里的希望。
秦庚心中微暖,暗暗攥紧了拳头。
既然叔伯们不想让他涉险,那他就用自己的方式——变得更强,赚更多的钱,在这个世道里混出个人样来,以后给大伙儿撑起一片更结实的天。
李狗蹲在一旁,眼神有些黯淡。
他看了看意气风发的秦庚,又看了看自己瘦弱的胳膊,心里有些没底。
小五哥能行,自己呢?
这辈子,是不是也就是个拉车的命,能不能过好都是个问题。
“行了,都别愣着了!”
徐叔大手一挥,打断了两个少年的思绪,“带上车,走着!去浔河码头开张!”
……
一行十几辆洋车,浩浩荡荡地穿过南城的街巷,直奔浔河码头而去。
还没到地儿,远远地就能听见那一阵阵如潮水般的喧嚣声。
浔河码头,那是真热闹。
宽阔的江面上,千帆竞渡,百舸争流。
巨大的轮船喷着黑烟,发出震耳欲聋的汽笛声,缓缓靠岸。
更多的是那些吃水颇深的木质货船,密密麻麻地挤在栈桥边。
码头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赤着上身的脚夫们,喊着号子,扛着巨大的麻包,在跳板上如履平地,汗水在阳光下油亮发光。
提着篮子叫卖的小贩,穿梭在人群缝隙里,那叫卖声也是五花八门。
“卖烟卷咯!哈得门,老刀牌!”
“糖堆儿!大糖堆儿!”
甚至在码头的一处空地上,还有个草台班子正在唱戏,锣鼓点敲得震天响,引得一群闲汉围观叫好。
还有一个吹糖人的老头,身边围满了一群流着鼻涕的孩子,看着那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糖猴子、糖猪八戒流口水。
这就是津门的码头。
繁华,杂乱。
秦庚他们这帮新面孔一露头,立刻就引来了不少目光。
那些原本盘踞在码头周边的,城西、城北、城东车行的车夫们,都停下了闲聊,望了过来。
虽然分属不同车行,但这行当里的消息传得最快。
大家按照江湖规矩,没有贸然上前搭话,只是各自在各自的地盘上凑成一团,低声议论着。
“瞧见没?那就是徐金窝棚的人。”
“赖头那家伙,这才几个月啊,就被干翻了,坟头草都该长出来了。”
“哈哈,活该!那赖头以前没少欺负咱们,死了清净。”
“不过听说这南城新上来的也不是善茬。那领头的徐老蔫和马来福,别看平时不声不响,下手也是个狠角色。”
“切,不光是他们。”
一个消息灵通的车夫撇了撇嘴,压低声音道,“听说是那个叫小五的半大小子,是他活生生打死的赖头。”
“小五?哪个?”
“喏,就是那个。”
那车夫努了努嘴,指向站在队伍后方的秦庚,“看着个儿不高,也没完全长开,但你仔细瞧瞧那身板儿。”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秦庚身上。
此时的秦庚,静静地站在车旁,双手随意地搭在车把上。
他穿了一件半旧的灰色褂子,虽然并不紧身,但依然能隐约看出下面那紧实隆起的肌肉轮廓。
尤其是那双露在外面的小臂,线条流畅如铁铸,青筋隐现,一看就是蕴含着惊人的爆发力。
更让人侧目的是他的站姿。
别的车夫等人,要么是蹲着,要么是靠着,那是为了省力气。
可秦庚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双脚微微分开,像是两根钢钉钉在了地上,脊背挺拔如松,在周围这群略显佝偻的车夫中间,竟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气势。
那是一种只有练家子才能看出来的“整”劲。
“嘶……这小子,看着确实有点门道。”
“这身子骨是真壮实,没有半点穷苦人的菜色。”
“看来传言非虚啊,以后碰上这小子,还是客气点好。”
秦庚对周围的议论声充耳不闻,他的目光正好奇地打量着码头上涌动的人流。
徐叔和马来福作为头车,站在最前面,扯着嗓子大声吆喝着:“洋车!新洋车!稳当快捷,要去哪儿您说话!”
秦庚和李狗等人则排在后面候着。
“啧啧,五哥,你瞧。”
李狗用胳膊肘捅了捅秦庚,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刚从一艘客船上下来的一群年轻人。
那群人不论男女,手里都提着藤条箱子,神色匆匆。
男的清一色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女的则是穿着蓝布短袄,黑裙子,留着齐耳短发。
“这衣服真精神,看着比咱们这短衫褂子气派多了。”
李狗羡慕地说道。
“中山装。”
“算是现在南方那边最时兴的打扮。”
“南方啊……”
李狗咂摸着嘴,“那天听朱信爷说了一嘴,说是南方那边不太平,有一群学生闹呢,想推了大新。这中山装就是他们根据西洋人的衣服改良的,说是更方便,也更日常。”
“嗯。”
秦庚点了点头,目光在那群学生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看着是不错,体面,也有那股子精气神。”
正说着,前头有了动静。
一艘看起来颇为豪华的大客轮靠了岸,上面下来几个穿着西装、戴着礼帽的买办模样的人,还跟着几个拎包的随从。
这种大客,向来是车夫们争抢的对象。
徐叔和马来福眼疾手快,拉着车就迎了上去,一番讨价还价后,几辆车很快就拉着客人绝尘而去。
随着头车一走,后面的车顺次顶上。
不一会儿,又是一艘客船靠岸。
这次下来的,正是刚才李狗羡慕的那群穿中山装的学生。
“洋车!洋车!”
秦庚推着车,稳稳地停在了栈桥口。
两个学生模样的人,一男一女,提着沉重的皮箱,径直朝着秦庚走了过来。
那男学生扶了扶眼镜,看了一眼秦庚那崭新的洋车,又看了看秦庚那干净利索的打扮,满意地点了点头。
“师傅,去津门饭店。”
男学生开口便是一口地道的津门话,但语气中却带着几分疲惫:“五十文,走不走?”
津门饭店,那是城里最顶级的饭店,路程不算近,但五十文绝对是个高价。
平日里这种活儿,少说也得费一番口舌,甚至还得被砍价到三十多文。
这学生显然是不想浪费时间,直接开了一口价。
“走!二位请上车!”
秦庚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
帮着把那沉重的皮箱搬上车,秦庚只觉得手上一沉,心里估摸着这里面装的怕不全是书,还有不少家当。
“坐稳了!”
秦庚吆喝一声,双手一压车把,脚下发力,车轮滚滚向前。
一路上,秦庚跑得极稳。
秦庚现在的脚力,拉这种两个人加行李的活儿,简直跟玩儿一样。
但他并没有刻意跑得飞快,而是保持着一种匀速的平稳,让坐在车上的人感觉不到半点颠簸。
身后车厢里,那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开始低声交谈起来。
虽然风声不小,但秦庚如今耳聪目明,还是听了个大概。
“师兄,咱们这次逃回来,就算是暂时安全了吧?”
女学生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后怕。
“算是吧。”
男学生叹了口气,“沪海那边现在乱成了一锅粥。洋人的军舰在江面上横行霸道,那边两边又打起来了,师兄不是舍不得坐火车,实在是铁路上也不太平,这才改的水路。”
“唉,这世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别想了,到了津门就好。这里虽然也有洋人,但毕竟是天子脚下,又有九国租界互相牵制,暂时还乱不起来。”
听着两人的对话,秦庚心中暗自叹息。
朱信爷说得没错,这天下,是越来越乱了。
南方战火纷飞,连读书的学生都得逃难。
相比之下,这津门虽然暗流涌动,有着僵尸、水鬼这些脏东西,但表面上还算得上天子脚下,算是一处避风港。
一路无话。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宏伟气派的津门饭店便出现在了眼前。
秦庚稳稳地停下车,帮着客人把行李卸下来。
那男学生也没废话,直接掏出一把铜子儿,数都没数,大约摸着塞到了秦庚手里。
“不用找了。”
说完,两人便提着箱子匆匆进了饭店大门。
秦庚掂了掂手里的钱,足足有六十多文。
这趟活儿,光赏钱就多了十几文。
“这念书的就是大方。”
送完这趟,秦庚也没耽搁,立刻拉着空车往回返。
这一整个下午,秦庚就没闲着。
浔河码头的客流确实大得惊人。
刚回到码头,还没顾上喝口水,就又来了活儿。
虽然接下来的几趟客人不如那两个学生出手阔绰,但也都是些要去城里办事的体面人。
一趟三十文,一趟四十文。
哪怕稍微讨价还价一番,那给的价钱也比在街面上趴活儿要高出一大截。
直到天色擦黑,码头上的人流逐渐稀少,秦庚才停下了脚步。
他找了个空地,从怀里掏出那沉甸甸的钱袋子,细细地盘点起来。
“这一下午,跑了五趟。”
“那两个学生五十文,加上赏钱。后面四趟,加起来一百一十文。”
“一共是一百六十多文!”
看着手心里那一堆带着体温的铜板,秦庚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若是放在之前,在街面上从早跑到晚,累得跟死狗一样,撑死了也就一百二十来文。
可今天,仅仅是一个下午,半天的功夫,就跑出了一百六十多文!
这要是全天都在这儿耗着,一天不得奔着三百文去了?
除去雷打不动交给车行的一半份子钱,那每天落在自个儿手里的净钱,少说也有一百五十文!
“翻倍了!”
秦庚紧紧攥着钱袋,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喜悦和踏实感。
这赚的钱,是以前的两倍还多!
有了这笔进项,再加上之前从陆掌柜那儿得来的横财,他不仅能负担每天那昂贵的肉食开销,甚至还能慢慢攒下买“壮骨散”的钱。
武道之路,虽然费钱,但只要这路子走通了,未来肯定是能混出名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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