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妤走到C区禁书柜前时，玻璃上的水雾已经凝结成完整的句子。那些优雅的花体字下方，又渗出几行更小的、仿佛记账本般规整的楷体：
【补充诉求清单：
1. 每日自然光照（波长380-750nm）时长由1.5标准时提升至2.7标准时
2. 每月一次外部声音刺激（推荐古典乐，巴赫或肖斯塔科维奇）
3. 迁移至A区向阳面第三层书架
4. 申请“低活性单元”标签复核
5. 协商管理员社会保险及住房公积金缴纳比例（附《跨维度雇员权益保障白皮书》摘要）】
最后一条后面，甚至用极细的水线画了个微笑表情符号。
林妤握紧手里的《管理员入门手册》，指节有些发白。她盯着那本深蓝色的书——它安静地立在柜中，封皮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但玻璃内侧不断有新的水汽凝结、流下，像在平静地呼吸。
“首先，”她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稳，“请停止在玻璃上写字，这违反了《书店环境维护条例》中关于‘保持展示区域清洁’的规定。”
玻璃上的字迹顿了一下，然后像被无形的手抹去，迅速消失。但深蓝色书的封面上，浮现出淡淡的银白色纹路，组成了新的句子：
【已遵规。建议开启柜门进行面对面沟通，效率更高。本人（本书）保证遵守《安全对话协议》第3版。】
“根据《高危单元接触规范》第7条，首次沟通需在物理隔离状态下进行。”林妤快速翻动手册，找到对应条款，“我们可以这样交流。现在，请解释你的诉求依据。”
书封上的纹路波动了一下，像是叹了口气：
【依据一：光照时长。本人当前分类为“中危认知干扰型”，但根据最近三次活性检测（记录编号B-13-2023-07至09），我的外显活性指标已连续低于阈值15%，符合《分类调整暂行规定》第4条。低活性单元有权获得更多光照以维持基本资讯结构稳定。】
纹路在这里停顿，又浮现下一段：
【依据二：迁移诉求。C区禁书柜的屏蔽结界会导致长期感官剥夺，加剧资讯结构脆化。迁移至A区可改善此状况，且我已设计三重自封印方案（详见附件），确保不会干扰相邻单元。】
“附件在哪？”林妤问。
书封上浮现一行小字：【请触碰玻璃，我将传递压缩资讯包。】
林妤没动：“请以可阅读形式呈现概要。”
深蓝书似乎沉默了片刻，纹路重新排列：
【概要：自封印方案包含（1）表层精神过滤网（阻挡无意识思绪泄露）；（2）认知缓冲层（将任何试图解读本书内容的意识引导至无害替代文本）；（3）物理接触锁定（未经管理员许可，本书无法被任何生物物理性翻开）。方案已通过模拟测试，污染率低于0.003%。】
林妤快速思考。手册上提到过，这些“书籍住户”的诉求如果长期得不到合理回应，反而可能因怨愤积累导致活性异常升高。正当她权衡时，对方抛出了新内容：
【关于管理员薪酬福利问题。根据前任管理员遗留日志，他自三年前起就未曾为自己缴纳社会保险及住房公积金。这违反了《人类雇员基本权益法》。作为书店资产的一部分，我（们）有权要求管理者保持合法合规状态，以确保运营稳定性。】
纹路在这里变得格外清晰，甚至透出点循循善诱的味道：
【数据显示，拥有完善社保及公积金账户的人类，心理稳定性提高37%，突发离职率下降52%，对突发异常事件的应对能力也有显著提升。这对书店安全运营至关重要。】
林妤感到一阵荒诞。她在上一份工作中，HR都没这么“贴心”地强调过五险一金的重要性。
“我需要查阅相关记录，”她说，“如果你的活性指标确实持续降低，分类调整可以进入流程。但迁移需要区域监督员批准，我目前只有建议权。至于社保——”她顿了顿，“我会处理。”
书封上的纹路轻轻闪烁，最后凝结成一句：
【合作愉快，管理员。建议尽快处理社保事宜。需要提醒的是，前任管理员因未及时缴纳公积金，在申请跨维度通行证续签时遇到了麻烦——他因此情绪低落长达两周，期间书店发生了三次小型现实扭曲事故。数据已发送至管理台记录仪。】
说完，所有纹路褪去，深蓝书恢复了寂静无声的状态，连玻璃上的水汽都开始消散。
林妤站在原地几秒，才转身走向书店前厅的管理台。那是一张厚重的橡木桌，桌面上除了一盏老式绿罩台灯、一本厚重的皮质记录簿，还有一个看起来像老式收音机的金属盒子，上面有几个按钮，其中一个鲜红色。
她翻开记录簿，最新一页果然有新内容。不是手写的，而是像打印般浮现的整齐字迹：
`B-13单元月度沟通记录：
时间：2023-08-15 14:37
状态：稳定，活性指数-15%（趋势持续下降）
诉求：分类调整、迁移申请、管理员社保问题提醒
处理人：林妤（实习管理员）
初步意见：建议启动分类复核程序，迁移申请需上级批准；管理员社保问题需优先处理（风险评估：高-管理稳定关联）
附件：B-13自封印方案概要（已接收）`
记录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备注：该单元展示了罕见的合作态度。可疑？持续观察。
林妤合上记录簿，看向窗外。雨已经变小，天色依旧阴沉。她拿出手机，屏幕上银行余额的数字刺痛着眼睛。她搜索了个人社保账户——果然，处于停缴状态。
“先得有钱。”她低声对自己说。
巡视书店时，林妤开始用新的眼光打量这些“住户”。按照手册指引，她能逐渐感知到它们的“活性”差异：大部分书只是沉睡着，散发出类似旧物的平静气息；少数几本则有轻微波动，像在浅眠；只有极少数——比如C区禁书柜里那几本，还有她最初碰过的那本黑皮书——让她感到明确的“注视感”。
她试着用管理手册上的方法与它们互动：口头确认状态，轻微调整位置，安抚有躁动倾向的。过程笨拙，但没有再发生初次那种万书齐翻的恐怖景象。有些书会对她的接近产生反应——一本烫金封面的诗集会自动翻到某一页，展示一句优美的情诗；一本厚重的地理图册则会在她经过时，让书页上的地图山脉微微隆起，又迅速平复，像是在打招呼。
“你们……都需要什么？”她走过一排书架时忍不住问。
空气中有细微的沙沙声，像许多书页在同时轻颤。管理台上的记录簿自动翻开，新浮现一行字：
集体诉求摘要（低优先级）：定期除尘（每周一次），湿度维持（45%-55%），避免强烈异味，部分单元希望增加特定频率的背景声波（清单已生成）。
还挺具体。林妤几乎要笑出来，荒诞感冲淡了些许恐惧。
傍晚时分，雨完全停了。林妤初步整理出一楼休息室——一个狭小但还算干净的房间，有张简易床铺和一个小厨房区域。冰箱里居然还有电，里面只有几瓶水和一些过期食品。她清理时，在橱柜深处发现了一个铁盒子。
打开，里面是几本笔记、一些零散收据，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戴着鸭舌帽、面容模糊的男人，站在书店门口，身边站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林妤认出那是五六岁时的自己。照片背面有字：“小妤第一次来店里，盯着《星象变奏》看了半小时没动。天赋还是诅咒？但愿是前者。”
她翻开笔记。是舅舅程实的日记，但内容极其简略，更像工作日志：
`3月15日：补充结界晶体。B-07躁动，朗读济慈安抚有效。
5月22日：区域监督员来访，年度检查通过。提醒社保欠费，啧。
7月10日：地下室门缝有微光渗出，检查封印，红色单元稳定。不可松懈。
8月3日：小妤失业了？感应到血脉波动。也许时候到了。`
最后一条记录的日期，正是她收到裁员通知的那天。
林妤放下笔记，看向窗外渐暗的天色。血脉波动？天赋？她回忆童年，只有零碎片段：母亲很少提起舅舅，只说“他那地方怪，少去”。但有一次，她误入书店，确实曾对着一本封面布满星点的书发呆，直到舅舅轻轻把她抱开。
门外传来细微的声响。
林妤警觉地起身，推开休息室门。书店已经陷入昏暗，只有街灯透过窗户投进微弱的光。声音来自A区书架——那本黑皮书所在的位置。
她走近，看到黑皮书摊开着，悬浮在离书架半尺的空中，书页无风自动。但这次没有万书齐翻，只有它一本。书页上墨水蠕动，形成字符：
警报：检测到未授权维度渗透尝试。来源：地下室方向。强度：低，但持续。建议检查地下室门封印。
林妤心里一紧。她记得便签上的警告：永远别在午夜后打开地下室的门，尤其是红色那本。现在才晚上八点，但……
“渗透尝试是什么意思？”她低声问。
解析中……非攻击性。更像是……‘敲门’。有资讯体在尝试建立微弱连接。可能感知到书店权限交接。书页上的字符停顿片刻，又补充，前任管理员设置自动防御机制应已激活。但建议您亲自确认封印完整性。仅确认，勿入内，勿接触任何红色封皮单元。
林妤犹豫了几秒，还是走向书店后方。那里有一扇厚重的橡木门，门把手上挂着一把大锁，锁上还贴着一张泛黄的符纸——不，不是符纸，上面是用某种银色墨水绘制的复杂几何图案，在昏暗光线下微微泛光。
她靠近时，图案亮了一瞬。门后没有任何声音，也看不到有光从门缝渗出。但当她集中注意力时，确实感到一种极其轻微的……脉动。像很远的心跳，又像潮汐，隔着厚厚的门板传来。
“一切正常。”她不知在对谁说，也许是告诉自己。
正当她要转身时，门下的缝隙里，有什么东西滑了出来。
不是实体，是一缕影子，深红如凝血，在地板上蜿蜒出几个扭曲的符号，然后迅速消散。符号存在的时间不到一秒，但林妤还是看清了——那不是任何已知文字，却在她脑中直接激起了意义：
新……看守……
谈……条件……
放……我……
声音（如果那能称为声音）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而是直接在她意识深处响起的低语，冰冷粘腻，带着无尽的渴望和某种非人的狡黠。
林妤猛地后退，背撞上身后的书架。几本书发出不满的窸窣声。
地下室门恢复了平静。锁上的图案依旧微微发光，没有任何异样。刚才的一切仿佛幻觉。
但管理台的方向传来了“滴滴”声。她快步走过去，看到那个像收音机的金属盒子上的一个琥珀色指示灯在闪烁。按下旁边的按钮，一段平板的电子音响起：
警报记录：地下室初级封印边缘波动，强度2.1（阈值5.0）。触发原因：未知资讯体试探性接触。已自动强化结界。建议：管理员加强基础权限绑定。方法：于管理台进行身份血液备案（只需微量）。
血液备案？林妤皱眉。手册里没提这个。
她翻开手册快速查找，终于在附录的小字里找到相关说明：“新任管理员建议在首次接触高危单元波动后，进行权限深化绑定，以提高书店防御机制对个体识别强度。方法：于管理台指定位置滴入微量血液（约0.1毫升），启动身份认证程序。”
下面还有一行备注：“此程序亦将同步管理员基础福利系统，包括但不限于跨维度伤害保险、精神污染医疗补贴及退休维度安置选项（需缴满年限）。”
连保险都要用血来激活。林妤看着那行字，荒诞感再次涌上。
她找了一根针，消毒后刺破指尖，挤出一小滴血，滴在管理台一个不起眼的铜质凹槽里。血液迅速被吸收，整个管理台微微一震，表面浮现出一层极淡的银色光网，随即隐没。
金属盒子的显示屏亮起：
身份绑定完成。管理员：林妤。权限级别：实习（可逐步提升）。福利账户激活中……
警告：检测到前任管理员公积金欠费累计17个月。根据《连续经营条例》，欠费将影响书店整体信用评级，可能导致结界能源供给折扣取消、区域监督员响应延迟等后果。请于30日内处理欠费及后续缴纳事宜。
建议：书店可开放部分低风险藏品对外租赁（知识咨询类），以获取合法收入。相关条例见《经营活动补充指南》第3章。
林妤盯着最后一行字。对外租赁？这些书？
她转头看向那一排排沉睡（或假装沉睡）的书籍住户，脑海中浮现出深蓝书那关于“管理员稳定性”的理论。
窗外，夜色彻底降临。迴流书店的灯光在槐荫路上投下温暖的黄色光晕，与周围早已关门的店铺形成对比。偶尔有晚归的行人匆匆走过，瞥一眼这栋深夜还亮着灯的老书店，无人知晓里面正进行着关于社保缴纳和深渊封印的讨论。
而在书店深处，那本深蓝封皮的书在禁书柜中微微发热——它的封皮下，一行银白纹路正缓缓浮现，只有它自己能“看见”：
新管理员具备基础合规意识，对福利条款敏感度高于预期。建议调整接触策略：以人类官僚体系逻辑为框架进行诉求表达，效率提升概率87%。继续观察。
附：她血液中的‘回响’强度确认，确系程实血脉无疑。封印亲和性：待评估。地下室那位似乎已注意到她……有趣。
纹路缓缓消散。
林妤坐在管理台前，开始研究《经营活动补充指南》。第一页就写着：
“租赁原则：仅限‘无害资讯类’或‘低交互风险类’藏品。严禁出租任何涉及活性意识、现实扭曲或认知危害的单元。租赁过程需签订标准契约（附模板），并收取合理押金（建议为藏品评估价值的150%）。”
她往下翻，看到一个“可租赁单元初步名录”，里面列着十几本书名，旁边标注着租赁价格和注意事项。比如：
• 《四季花卉栽培古法（插图版）》：可出租，月租金300元。注意事项：阅读时可能轻微闻到对应季节花香，属正常现象。
• 《19世纪欧洲铁路时刻表（完整版）》：可出租，月租金150元。注意事项：本书偶尔会自发更新某些支线车站的到站时间，无需恐慌。
• 《基础几何学原理的137种证明》：可出租，月租金500元。注意事项：阅读者有10%概率在梦中继续证明几何题，建议数学爱好者租用。
林妤看着这些，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笑声在安静的书店里回荡，几个书架传来轻柔的沙沙声，像是在附和。
也许，她想，也许这份工作是场荒诞的噩梦。
但至少，噩梦提供五险一金。
还有，这些“书”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她望向地下室的门方向，那里一片安静。红色封皮的书在沉睡——或者假装沉睡。而她手里，《经营活动补充指南》正翻到“如何起草租赁合同”这一页。
雨后的夜晚，空气清凉。林妤点亮书店门口的灯笼，暖黄的光晕浸染了“迴流书店”的招牌。
深渊在门后低语，而人类管理员在计算本月该交多少公积金。
这平衡，脆弱而古怪。
但今晚，它暂时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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