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州的日头毒得能烤裂石头,地面被晒得滚烫,脚踩上去都能感觉到灼人的温度。姚则远站在干涸的渠坝上,目光扫过眼前龟裂的渠底,裂缝宽得能塞进手指,像一张张干涸的嘴,在无声地渴求着水源。他指尖划过那些深褐色的裂纹,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压得身后聚集的一群兵士百姓瞬间没了声响:“就从这里动手,先清淤最严重的这段渠。”
伊州将军庞德抱臂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铠甲反射着刺目的白光,与周围的黄土形成鲜明对比。他瞥了一眼姚则远,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姚大人,你这图上随便几笔,底下的人可是要扒层皮才能完成。”
“皮扒了能再长出来,”姚则远卷起手中的舆图,眼神坚定,“可地要是旱死了,百姓就真没活路了。”他不再看庞德,转身面向围拢过来的兵士和百姓,声音陡然拔高,“将军已经拨了三百兵士,剩下的就得靠乡亲们搭把手。这渠一旦疏通,天山的雪水就能引过来,灌溉两岸的田地。明年此时,诸位碗里盛的就不会是掺着沙粒的糜子,而是饱满的粮食!”
人群里顿时骚动起来,议论声像潮水般此起彼伏。有个满脸皱纹的老农啐了一口黑黄的唾沫,往地上重重一吐,语气里满是怀疑:“官家画饼画了几十年了!去年也说要挖渠,折腾了大半个月,米粮耗去十几石,最后连水影子都没见着,净是糊弄我们这些庄稼人!”
老农的话像是点燃了引线,不少百姓纷纷附和,脸上都带着失望和戒备。姚则远没有辩解,只是解下腰间的水囊,拔开塞子,将仅存的半囊清水缓缓浇在干裂的渠底。清水渗进裂缝,发出“嘶嘶”的声响,像是大地在贪婪地吮吸。“那就从我这囊水开始,”他将空水囊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今日这渠,我姚则远第一个下!”
说罢,他纵身跳下渠岸,淤泥瞬间没到小腿肚,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兵士们见状,你看我看你,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跟着滑了下去。铁锹碰撞碎石的声响此起彼伏,迸出点点火星。李参将派来的两个兵卒蹲在坡上,手里拿着纸笔,漫不经心地记录着:“辰时二刻,姚则远率众下渠,计兵士二百九十七人,民夫百三十余人。”
日头渐渐爬过肩头,毒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渠底更是闷热得像个蒸笼。板结的泥层硬得像夯实的铁块,一锹下去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震得人虎口发麻。有个年轻兵士实在撑不住,猛地甩掉手中的铁锹,坐在泥地里喘着粗气,抱怨道:“不干了!这哪是挖渠,简直是刨坟!”
“坟里埋的是你祖辈传下来的田地!”姚则远头也不抬,肘部死死压着锹柄往下蹬,额头上的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落,砸进淤泥里,瞬间没了踪影。他的官袍下摆早已糊满黑泥,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却挺拔的身形。
就在这时,庞德的亲兵小跑着送来消息,在将军耳边低语了几句。庞德眉头紧紧拧起,看向渠底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他脚都被石头砸伤了,还不肯停?”
“姚大人说……”亲兵咽了口唾沫,如实禀报,“说石头也认人,他要亲自会会这硬骨头。”
坡下忽然传来一阵哗然。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姚则远弯着腰,右脚靴边隐隐渗出暗红色的血迹,显然是被渠底的碎石砸伤了。但他像是浑然不觉,依旧奋力将撬棍插进一块巨大的岩缝里,高声喊道:“就这块石头,三五人一组,一起用力撬!”
庞德盯着姚则远脚边那抹刺目的血色,沉默了许久,忽然解开身上的铠甲,扔给身边的亲兵,大步走向渠岸。“取把铁锹来,”他声音闷在喉咙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动容,“本将倒要尝尝,伊州的泥到底是什么味儿。”
当庞德的身影出现在渠底时,坡上李参将的兵卒笔尖顿了顿,在纸上添了一句:“午时正,伊州将军庞德下渠参与挖渠。”
粮车轱辘声远远传来,压过了众人的喘息声。庞德增拨的粟米饼子被堆在渠岸边上,散发着淡淡的麦香。姚则远直起身,掰了半块饼子塞进嘴里,就着渠边浑浊的积水咽了下去,嘴里满是泥沙的味道。“子瑜,”他朝着坡上喊了一声,“去量量咱们挖了多少进度。”
姚子瑜拎着标尺快步跑到渠的另一端,仔细测量后,高声回报:“爹,从巳时到现在,已经掘进十七丈了!”
“还是太慢了。”姚则远抹了把脸,汗水、泥水和血水混在一起,糊得满脸都是,看着格外狼狈,却眼神发亮,“将军,我有个提议,咱们分作三班分批次干活,人歇工不停,这样能加快进度。”
庞德正拄着铁锹喘口气,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应允:“依你所言。”他挥了挥手,让亲兵赶紧去传令,安排轮班的事宜。
入夜后,火把被一一点燃,沿着渠岸连成一条长长的火龙,照亮了众人忙碌的身影。姚则远跛着脚,一瘸一拐地在渠底巡视,指尖不时探过新掘出的土层,感受着土壤的湿度。“大伙儿再加把劲,”他忽然蹲下身子,抓起一把湿泥攥紧,泥浆从指缝间渗出,“这土已经见湿了,说明离地下水不远了,明日必定能贯通这段渠!”
火光明灭间,庞德盯着姚则远蹒跚的背影,忽然开口:“姚大人,明日我调弩手营的人来支援,人多力量大。”
姚则远正俯身揉搓手中的土样,闻言顿了顿,抬头看向庞德,嘴角露出一丝浅笑:“将军,”他摊开掌心,湿泥在火光下泛出深褐色,“这锄头和铁锹,才是伊州真正的兵刃啊。”
第五日黎明,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渠底忽然传来一阵欢呼。第一缕清澈的水线顺着新挖通的渠道缓缓渗进来,蜿蜒爬过新凿的沟槽,最终撞上姚则远淌血的靴尖。那水带着天山雪水特有的清凉,瞬间驱散了些许疲惫。
老农看着缓缓流淌的清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对着水渠连连磕头:“水!真的是水!老天有眼啊,我们有救了!”
庞德解下水囊,舀了一囊清水,递到姚则远面前:“姚则远,”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姚则远的名字,语气里没了先前的不屑,多了几分敬佩,“说说你那个用水公约吧,这水怎么分,得有个规矩。”
姚则远就着水囊灌了一口,清凉的水滑过喉咙,浑身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他抹了抹嘴,条理清晰地说道:“按田亩多少分水,实行轮灌制,保证每家每户都能浇到地。再设几个渠长,由百姓推选,官府核验。每年岁末组织清淤,家家户户都得出丁,将军您署头名,我署次名,咱们带头干!”
水流渐渐变宽,漫过渠底的淤泥,带着泥土的腥气,向着远方的田地流去。百姓们的呜咽声、欢呼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天地间。姚子瑜拿着纸笔,站在渠边,看着父亲跛着脚走向渠水尽头的背影,忽然觉得父亲的身影格外高大。
姚则远站在渠水汇入田地的入口处,看着清水漫过干裂的土地,滋润着每一寸干涸的土壤。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往后还有更多的渠要挖,更多的田要灌溉,但只要守住这份为民谋福的初心,伊州这片荒芜的土地,终会变成绿洲。
阳光渐渐升起,洒在流淌的渠水上,泛着粼粼波光。兵士和百姓们依旧在忙碌着,拓宽渠道、加固堤岸,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久违的笑容。姚则远扶着铁锹,望着眼前生机勃勃的景象,嘴角也扬起了欣慰的弧度。他知道,这渠水不仅滋润了田地,更滋润了百姓的心,也为他在这片贬谪之地,埋下了希望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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