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幽已经不再年轻了。
活了五百年的人，又怎能不老呢？
光阴匆匆，竟已过百年。
人是如此，鬼也是如此。
鬼也和人一样，也会老。
即使脸上依然未有皱纹，身手依旧这般敏捷，一眼看去还像当初那般年轻有力，但他还是老了。
心已经老了。
他时常跺步在龙梅小镇的街口眺望着远处的群山雾气，也许这一跺步，就是一天。
一天的时间并不长，但并不算短。
有些人说一天是很长的时间，有些人却说一天很短，短得他还没来得及感悟，一天便过了。
可是，对他来说，一天和一年，都是一样的。
他已经没有时间的概念的了。
五百年也是大梦一瞬，一天也是大梦一瞬。
这是一条街口。
这条街口依然未变，也许不单单说这条街口未变，应该是整个龙梅小镇甚至连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未曾变过。
依旧是那般萧条，那般凄凉。
此刻正是中午时候，阳光正值火辣，夏天的热气依然未曾蜕却，草丛间依稀可听见知了在鸣叫，微风也凑了几分热闹吹拂着地上焦黑的灰尘，不时地打了个转，冉冉直升而上。
天空中却并非万里碧空。
至少，天边还笼罩着几许乌云，仿佛是一层天盖一般，环绕着远处的苍穹。
有太阳的天空会带着乌云么？
没有，因为出太阳的天空是不大可能下雨的，不大可能下雨，自然也就不大可能有乌云。
但，那是乌云，这个天空中有太阳也有乌云。
念幽有些茫然地望着眼前已枯朽的草木，以及一人多高早已焦黑的树木，苍白的脸上却渐渐带着少许微笑。
随着微风吹拂的沙尘，他的眼睛也开始精神了起来，但身体却有些呆呆得，仿佛是块人形雕塑。
他站在龙梅小镇的酒家旁的街道上，已经很久了。
他一如往常地等待，孤独中却带着盼望。
他手背负于身后，仿佛一个文士，背影却显得少许瘦弱，瘦弱中稍微带着少许的苍凉。
他毕竟已经孤独地呆了五百年了。
他在那个陶罐里，每天都听着那群老和尚念叨着心经。
一代一代的和尚。
一个个稚气的声音缓慢地苍老，然后又换着下一代稚嫩的声音。
可是，却没有人敢小瞧这份瘦弱，更没有敢轻视这份苍凉。
他们很虔诚，仿佛他便是他们的神一般。
人的名，树的影，还有那积累下无边的杀戮。
他们自然明白。
可惜，他却发现自己渐渐已经少了以前的那份相争之心。更确切地说，他的心已被天道无常轮回因果的尘世给磨得铁平，甚至连那让敌人无边胆颤的的杀气都没了。
他已经丢了，丢到了一个连他也不知道的地方。
但是，他却有仇恨。
永远藏在心里的仇恨。
五百年后，那个陶罐碎了，被一个不知名的小和尚随手扔到寺院的角落里。
那却是个充满灰尘，堆放着垃圾毫无人人关注的角落里。
人们几乎已经忘记那个藏在牢笼里的他了。
于是他醒了，也出来了。
可是，世界却已经不同了。
再也没她的声音，也没有她的笑声了。
再也不能看着漫天繁星，然后抚摩着身边柔软的香体了。
他更迷茫了，他该何去何从？
世间本就是个苦海，既然是海，自然无边无际，他又如何能逃脱这片海洋？
这是那个老和尚说的。
他起初还不甚相信，但随着时间的变化，年纪的增加，他渐渐有些信了。
只因为他孤独，孤独地活在这个变化很大的世界上。
天边的乌云汇聚得更浓厚，几乎要遮住半个苍穹了，甚至连太阳的光芒都弱上不少。
周围的空气开始不再炎热，阳光弱了，温度自然也不高了。
微风一吹，竟带着少许的冷意，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寒意。
“我几乎已经把你忘了，没想到，你却也出来了，三弟……”
念幽没有回头，缓缓却带着沧桑地说道。
可是，周围却一个人都没有，依旧是空荡荡的街道，还有焦黑的土木。
不过，不知何时，焦木上多了一条红线。
随风而飘。
“你依旧是这般好玩，呵呵，出来吧，我已经看到你了，毕竟你右手上的红色布条我却是不会忘记的！”
念幽微微一笑，语言中竟带着少许的期盼。
是他么？那个气息，熟悉的气息。
还有那片红布。
“二哥感知依旧如当初一般灵敏，哈哈！”
远处焦黑的土地里，渐渐地出现了一道同样焦黑的雾气，然后渐渐汇聚在一起。
天上乌云，地上黑气！
那是一个男子，一个白衣男子。
他的左手握着仗，而右手却抓着布条，红色的。面上永远都挂着童稚的微笑，目光却让人发寒。
他的脸很俊俏。
他的眼睛是眯着，成了一条线。
他在笑，天真的笑容总是让人无法防备，同时也是最令人发寒的杀器。
他从黑雾气中缓缓地走出来，口中叼着一根不知从何从抓来的狗尾草，淡淡地望着念幽。
“并非是我感知灵敏，而是红线，你的右手中是永远都会抓着红线的，五百年前也是，五百年后也是！”
念幽又是会心一笑，笑容中却带渐渐地真诚起来。
毕竟他们是兄弟，即使几百年未见，他们依然是兄弟。
时光能改变的东西有很多，能冲刷的东西也有很多，但是，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特殊感情却是永远不会变的。
虽然他们是鬼，既没有血脉也没有心脏。
“哈哈……”
天幽大笑，踏步向前。
他眼神中带着激动，几乎不能自已。
他的双手也在颤抖，似乎已经握不住杖了。
“这些年来，过得可好？”
念幽已经开始渐渐淡忘一些过去的时光了，正如他开始渐渐尝试着让自己的人生过得有意义，让他感觉自己正在活着，仿佛是一个人一般活着。
天幽眼睛忽然闪现一丝痛苦，向前踏着的脚步也同时慢了一拍，但他的脸上依旧挂着还未退去的笑容，可是笑容却很怪，仿佛不是在笑，而是在哭一般。
这些年来他显然过得好不好？
没有家的日子，他怎会过得好？
“还可以，就如五百年一样没有变化！”
他眼睛依旧眯着，而笑容依旧挂着，走的速度却慢了下来，仿佛每走一步路都会很费力。
念幽身体一震，然后闭上了眼睛，五百年前的他们，能算好么？
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淡忘一切的，淡忘剑光下她甜美的笑容，然后仿佛真如低级的魂魄一般活着。
他原本认为天幽也可以。
可是，他却错了。
可是，他毕竟不能忘却那道光芒，那道强烈的，霸道无比的光芒。
天幽也不能忘记那场令人痛苦的一战。
也许他们曾经辉煌过，曾经有不错的战绩。
可是，他们终归是败了，最后的胜利者不是他们。
那群和尚的心经虽然念化了他不少煞气，但终归是永远都念化不了那埋葬心里很深的仇恨的。
天道，不公！
天道，又何曾公过？
“我明白……”
念幽用尽一切办法把心中的那股即将燃烧的火焰压下来。
他需要冷静，现在的他，也只剩下冷静了。
“哈哈，我也明白，可是，那些可恶的凡人可曾明白？二哥，我又杀人了，又杀了三个城的人，我亲眼看到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鼻孔朝天的人是怎样跪在我地上讨饶的，他们在颤栗，仿佛一只爬虫一般颤栗！哈哈！”
天幽猛然一笑，他的眼睛已不再眯着了，而是缓缓睁开。
红色的眼睛，带社杀气的眼神，以及那无边汹涌，仿佛在咆哮的声音。
天边的乌云遮得更多了，似要遮这整个苍穹。
阳光已经被乌云完全遮蔽了，大地陷入一种发寒的黑暗，黑暗中却带着一种荒凉。
这本来就是一个荒凉毫无人烟的小镇，焦黑的土灰渐渐随着那从遥远地平线吹起的风起舞飘荡开来。
“可是，他们终归不是那些人，杀戮仅仅会造成你短暂的快乐，但快乐过后，便是空虚，无尽的空虚！”
念幽淡淡望着已近疯狂的天幽，缓缓说道。
他这些他是明白的。
“我自然知道！”
天幽又是哈哈一笑，抬头望着满是乌云的苍穹。
他何曾不懂？
“那些自命不凡的仙人怎么不下来救这些凡人？他们不是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他们怕了？是的，他们确实怕了，这个世界已经再也没有那个他了……哈哈！”
他笑得直不起腰，几乎整个身体都如虾一般弓弯着，他的眼睛也更红了。
鬼是没有眼泪的，否则他肯定笑得流泪。
当念幽听到“他”的时候，整个人都猛然颤栗了一下，手也握得紧紧得。
这自然不是怕，全天下的鬼都可以怕“他”，但他却不能怕！
萧萧尘烟之下，他怎能忘记？
那道无比凌厉异常霸道的剑光之中，那个面色苍白，直扑而上挡在前面带着微笑的身影……
她走了，带着笑容永远得消散在天地之间了。
念幽的心抽紧了，好似有把倒狠狠地戳到他心里一般。
“不要再说了……”
念幽紧紧地盯着天幽，眼神冷得让人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旧事重提，毕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而想起那些他正想淡忘的事情，正是最痛苦的事情。
“对不起，二哥……”
天幽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马紧紧地闭上嘴，停止说下去。
他想起了那个人，那个女人。
天幽低下头，捏紧了木杖。
念幽摇了摇头，脸色更冷了。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么？”
天幽摇了摇头。
“你错在不该带着尾巴，而且是条难缠的尾巴！”
念幽盯着街口棵枯朽的大树，淡淡地说道。
“什么？”天幽眯着眼睛，嘴角挂着莫名微笑，抬头望向念幽盯着的方向。
那仅仅是一棵树，一棵枯朽毫无活力，一动不动地耸立着的树而已……
那么，那棵树的背后会是什么呢？
是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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