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放暑假没多久鹃姨从南部寄来一封长信给妈妈全信都是谈她的乡居――她的小小的农场和那广大的花圃。信末她轻描淡写的附一句:
“如果小堇过厌了都市生活而有意换换口味的话
不妨让她趁这个暑假到南部来陪陪寂寞的阿姨。”
妈妈看完了信当时就问我:
“怎么样?小堇要不要到鹃姨那儿去住几天?”
“再说吧!”我不太热心地说。虽然我久已想去参观参观鹃姨那十分成功的花圃可是乡下对我的诱惑力毕竟不很大主要还是因为端平。到乡下去就不能和端平见面这是我无法忍耐的;要我整天面对著花和鹃姨我不相信我会过得很快活因此鹃姨的提议就这样轻轻的被我抛置在脑后再也不去想了。妈妈也没有再提起过直到我和端平闹翻。
端平是政大外文系四年级的学生我们相识在去年耶诞节一位同学办的耶诞舞会中。自从那天见面后我就像是几百年前欠了他的债如今必须偿还似的。接二连三的约会每次约会中都夹著争执和呕气。他长得很漂亮:白皙雅致修长。他的谈吐风趣而幽默这些都足以攫住我。但是他却像是一只不甘愿被捕捉的野兽我无法用我的力量圈住他。他对付我的那股轻松和满不在乎的劲儿使我怒不可遏。因而每次在一起都是不欢而散事后我却又渴望著和他再度相聚。他除了我之外还有好几个女友这些他并不隐瞒我(这使我更生气);而我认识他之后就对任何男子都不生兴趣了。我希望他只有我一个但我又不能限制他和别的女孩交往何况他也没有和我走到可以彼此干涉的那么亲密的地步。我知道我只是他若干女友中的一个和那些女友并没有什么不同这损伤了我的自尊。多少次我下定了决心不理他了可是一看到他那洒脱的微笑和黑幽幽的眼睛我的决心就完全瓦解。就这样我在他若即若离的态度下颠颠倒倒弄得脾气暴躁心情恶劣。这天我亲眼看到他和一个装束入时的女孩子手挽手的从新生大戏院里走出来。当天晚上我和他就大吵了一架誓再也不要理他但他满不在乎的和我说“明天见”。当他走了之后我开始模糊的领悟自己的可悲我已经在这个感情的困境中陷得太深了!他可以控制我我却不能控制他……一种要挣扎求生似的念头来到我心中我立即整理行装当妈妈问我做什么的时候我坚决的说:“到鹃姨那儿去!”当天的夜车把我载离台北。上车前我了一个电报给鹃姨通知她我抵达的时间。火车在黑暗的原野里疾驰而去。我靠在车厢里凝视车窗外远远的几点***茫然的想著鹃姨那儿会不会是一个躲避感情的好所在。
列车在早上六点钟抵达楠梓这儿距高雄只剩下两站路。我提著旅行袋下了火车在晨光微曦中走出火车站。站在车站外面我茫然四顾不知到鹃姨的农场应该向哪一个方向走。看样子鹃姨并没有到车站来接我;或者她根本没有收到我的电报。犹豫中我正想去问问人看突然有一辆台湾最常见的那种三轮板车停到我的面前。踩著车子的是个戴斗笠的年轻人他用很标准的国语问我:
“你是不是江小姐?”“对了!”我说。“李太太叫我来接你!”
李太太一定指的是鹃姨。我看看那板车迟疑著是不是要坐上去那车夫已不耐烦的望著我指指车子说:
“上来哦!”我跨上板车把旅行袋放在车上自己坐在板车的铁栏杆上。车子立即向前走去。我在晓色中四面眺望到处都是菜田绿油油的新翻的泥土呈灰褐色暴露在初升旭日之下。板车沿著一条并不太窄的黄土路向南进行极目看去这条路好像可以通到世界的尽头。菜田里已经有著早起的农人和农妇在弯著腰工作低覆著斗笠赤著脚好像除了田地外对什么都不关心车子走过并没有人抬起头来注视我。
太阳渐渐上升我戴起了我的大草帽这在台北最大的帽席店里购买的草帽和那些农人的斗笠真不可同日而语。草帽上缀著塑胶的人造假花――一束玫瑰和一枝铃兰扎在下巴上的是粉红色的大绸结。乡间的空气是出奇的清新只是带著浓厚的水肥味道有些儿杀风景。我奇怪农人们为什么不用化学肥代替水肥。车子走了半小时还没有到达目的地。我望望车夫的背脊一件已黄的汗衫上面并没有汗渍显然我对他而言是太轻了。我想问他还有多久可以到但他埋著头踩车似乎只有踩车子是他唯一的任务我也就缩口不问了。鹃姨竟然居住在如此荒僻的乡间使我殊觉不解;一个独身女人手边还有一点钱为什么不在城市中定居而偏偏到乡下来种花养草呢?如果对花草有兴趣在城市里照样可以弄一个小花园何苦一定要住在穷乡僻壤里呢?但是从我有记忆力起就觉得鹃姨不同于一般女人自也不能用普通的眼光来衡量她了。鹃姨是妈妈唯一的妹妹但是长得比妈妈好看妈常说我长得有几分像鹃姨或者也由于这原因鹃姨对我也比对弟妹们亲热些。鹃姨只比妈妈小两岁今年应该是四十五岁。据说她年轻时很美但是在婚姻上却很反常。她一直没有结婚到台湾之后她已三十几岁才嫁给一个比她大三十岁的老头子许多人说她这次婚姻是看上了那老人的钱。五年前老人去世她得到一笔遗产。葬了老人之后她就南来买了一块地培养花木并且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农场。自从她离开台北我们就很少看到她了只有过年的时候她会到台北去和我们团聚几天用巨额的压岁钱把我和弟妹的口袋都塞得满满的。车子停在一个农庄前面一大片黄土的空地里面有几排砖造的平房车夫煞住了车跳下车来说:
“到了!”到了?这就是鹃姨的家。我跨下车子好奇地四面张望。空地的一边是牛栏有两条大牛和一条小牛正在安闲的吃著稻草。满地跑著鸡群鸡舍就紧贴在牛栏的旁边牛栏鸡舍的对面是正房正是农村的那种房子砖墙瓦顶简单的窗子和门。空气里弥漫著稻草味和鸡牛的腥气我侧头看去在我身边就堆著两个人高的稻草堆。我打量著四周一阵狗吠突然爆的在我身后响起我回头一看一只黄毛的大狗正穷凶恶极的对我冲来。我大吃一惊慌忙跑开几步。狗吠显然惊动了屋里的人我看到鹃姨从一扇门里跑出来看到我她高兴的叫著:“小堇你到底来了!”说著她又转头去呼叱那只狗:“威利不许叫!走开!”我向鹃姨跑去但那只狗对我龇牙露齿喉咙里呜呜不停使我害怕。鹃姨叫:“阿德把威利拴起来吧!”
那个接我来的车夫大踏步走上前来原来他名叫阿德。他伸出一只结实而黝黑的手一把握住了那只狗的颈项把它连拖带拉的弄走了。我走到鹃姨身边鹃姨立即用手揽住了我的腰亲切的说:“爸爸妈妈都好吗?”“好。”我说。我跟著鹃姨走进一间房间。这房子外表看起来虽粗糙里面却也洁净雅致墙粉得很白窗格漆成淡绿色居然也讲究的钉了纱窗和纱门。这间显然是鹃姨的卧室一张大床一个简单的衣橱还有一张书桌两把椅子如此而已。我放下旅行袋脱掉草帽鹃姨握住了我的手臂仔细的望著我说:“让我看看怎么好像比过年的时候瘦了点嘛!”
我的脸有些热最近确实瘦了都是和端平闹别扭的。我笑笑掩饰的说:“天气太热我一到夏天体重就减轻。”
“是吗?不要紧。”鹃姨愉快的说:“在我这儿过一个夏天包管你胖起来!”天呀!鹃姨以为我会住一个夏天呢!事实上我现在已经在懊悔这次南下之行了。端平今天一定会去找我知道我走了他会怎么样呢?或者一气之下就更去找别的女孩子他就是那种个性的人!我心中痒痒的开始觉得自己走开是很不智的恨不得立即回台北去。
“坐火车累了吗?”“不累。”我振作了一下望著鹃姨。她穿著一件粗布的蓝条子衣服宽宽大大的衣领浆得很挺。头在脑后束了一个髻用一根大针插著拦腰系著条带子一种标准的农家装束朴实无华。但却很漂亮很适合于她给人一种亲切而安适的感觉。“如果不累到你的房间来看看吧半夜三更接著电报吓了我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呢原来是通知我你来了赶紧准备了一间房子看看缺什么让阿德到高雄去给你买。”
穿过了鹃姨房间的一道小门通过另一间房间就到了我的屋子有一扇门直通广场有两扇大窗子。房内光线明亮最触目的是一张书桌上放著一个竹筒做的花瓶瓶内插著一束玫瑰绕室花香令我精神一振。那朵朵玫瑰上还沾著晨露显然是清晨才采下来的。我欢呼一声冲到桌前凑过去一阵乱嗅叫著说:
“多好的玫瑰!”“自己花圃里的要多少有多少!”鹃姨微笑的说。
我望著那新奇的花瓶事实上那只是一个竹筒上面雕刻著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劲节”。鹃姨不在意的说:
“这花瓶是阿德做的。”
阿德?那个又粗又黑的小子?我有些奇怪但没说什么。室内的布置大约和鹃姨房里差不多一个带著大玻璃镜的梳妆台显然是从鹃姨房里移来的。床上铺著洁白的被单我在床上坐下去一种松脆的声音簌簌的响起来我掀开被单原来底下垫著厚厚的一层稻草。鹃姨说:
“垫稻草比棉絮舒服你试试看。”
“哦好极了鹃姨。”
“我说你先洗个脸然后睡一觉吃完午饭你可以到花圃去看看。”鹃姨说一面扬著声音喊:“阿花!阿花!”
听这个名字我以为她在叫小猫或是小狗但应声而来的却是个十四、五岁白白净净的小丫头。鹃姨要她给我倒盆洗脸水来。我这样被人侍候觉得有点不安想要自己去弄水鹃姨说:“这儿没有自来水只有井水你让她去弄她整天都没事干。”后来我才知道阿花是鹃姨用五千元买来的她的养父要把她卖到高雄的私娼寮里鹃姨就花了五千元把她接了过来。洗了脸我真的有点倦了。在火车上一直想著和端平的事根本就没阖过眼现在确实累了连打了两个哈欠鹃姨问我要不要吃东西?我在火车上吃过两个面包现在一点都不饿。鹃姨拍拍我的肩膀就出去了。我关上房门往床上一躺那簌簌的稻草声使人松懈那触鼻而来的草香也令人醺然。我阖上眼睛端平的脸又跑到我的脑中来了我猜测著他找不到我之后会怎样又懊恼著不该轻率地离开他带著这种怀念而忐忑的情绪我朦朦胧胧地睡著了。
二
我做了许多个梦断断续续的。每个梦里都有端平的脸他像个幽灵似的缠绕著我使我睡不安稳。然后我醒了先映入眼帘的是从窗口透进来的斜斜的日光然后我看到窗外的远山和近处牛栏的一角。一时间我有些懵懂不知道自己置身何方。我转侧了一下从床上探起半个身子来于是我看到阿花正坐在门边的椅子里在静静的缝纫著什么看到我醒来她立即站起身笑吟吟的说:
“你睡了好久现在都快三点钟了。”
是吗?我以为我不过睡了五分钟呢!我下了床伸个懒腰现洗脸架上已经放好了一盆清水没想到我下乡来反而被人侍候了。我望望阿花问:
“你缝什么?”“窗帘。阿德哥到高雄买来的。”
我看看那毫无遮拦的窗子确实窗帘是一些很需要的东西鹃姨想得真周到。洗了脸梳梳头鹃姨推门而入望著我微笑。“唔”她很得意似的说:“睡得真好像个小婴儿饿了吧?”不错我肚子里正在咕噜咕噜的叫著我带著点怯意的对鹃姨微微一笑。还没说什么一个“阿巴桑”就托著个盘进来了里面装著饭和菜热气腾腾的。我有些诧异还有更多的不安我说:“哦鹃姨真不用这样。”
“吃吧!”鹃姨说像是个纵容的母亲。我开始吃饭鹃姨用手托著头津津有味的看著我吃。我说:
“鹃姨你怎么没有孩子?”
鹃姨愣了一下说:“有些人命中注定没有孩子就像我。”
“你喜欢孩子吗?”我再问。
“非常非常喜欢。”鹃姨说慈爱的望著我仿佛我就是她的孩子一般忽然间我了解了鹃姨的那份寂寞显然她很高兴我给她带来的这份忙碌看样子我的来访给了她一个意外的惊喜。
吃过了饭鹃姨带我去看她的花圃。室外的阳光十分厉害我戴上草帽鹃姨却什么都没戴。我们走过广场又通过一片小小的竹林林内有一条践踏出来的小路小路两边仍然茁长著青草。竹林外就是一片广阔的花圃四面用竹篱笆围著篱笆上爬满了一种我叫不出名目来的大朵的黄色爬藤花。篱门旁边有一架老式的用人工踩动的水车这时候一个赤著上身的男人戴著斗笠正俯身在修理那水车的轴鹃姨站住说:“怎么样?阿德坏得很厉害吗?”
阿德迅的站直了身子转头看看我和鹃姨把斗笠往后面推了推露出粗黑的两道眉毛摇摇头说:
“不已经快修好了等太阳下山的时候就可以试试放水进去。”他站在那儿宽宽的肩膀结实有力褐色的皮肤在阳光照射下放射著一种古铜色的光手臂上肌肉隆起汗珠一颗颗亮亮的缀在他肩头和胸膛上充分的散漫著一种男性的气息。我不禁被他那铁铸般的躯体弄呆了。这使我又想起端平那白皙温雅的面貌和面前这个黝黑粗壮的人是多么强烈的对比!“今天的花怎样?”鹃姨问。
“一切都好。”阿德说走过去把篱笆门打开那门是用铁丝绊在柱子上的。我和鹃姨走了进去一眼看到的红黄白杂成一片触鼻花香。在隆起的花畦上大部分栽植著玫瑰有深红、粉红和白色三种大朵的小朵的半开的全开的简直美不胜收。鹃姨指著告诉我哪一种是蔷薇哪一种是玫瑰以及中国玫瑰和洋玫瑰之分。越过这一片玫瑰田有一大片地培植著成方块形的朝鲜草。接着是各种不同颜色的扶桑花、木槿花和万年青、变色草。再过去是各式菊花大部分都没有花只有枝叶因为还没有到菊花的季节。接着有冬天开的茶花、圣诞红、天竺等。我们在群花中绕来绕去走了不知道多少路鹃姨耐心的告诉我各种植物的花期和栽培法我对这些都不大留意那五色斑斓的花朵已让我目不暇给了。
在靠角落里有一间玻璃花房我们走进去花房中成排的放著花盆里面栽著比较珍贵而在台湾较少见到的花木大部分也都没有花只是各种绿色植物。鹃姨指示著告诉我:百合、鸢尾、苜蓿、郁金香、金盏、蜀葵……还有各种吊在房里的兰花有几棵仙人掌上面居然开出红色的花朵。鹃姨笑著说:“这是阿德的成绩他把兰花移植到仙人掌上来。”
“什么?这红色的是兰花吗?”我诧异的问。
“是的它吸收仙人掌的养分生存。”
这真是生物界的奇迹!一种植物生长在另一种植物上面!我想动物界也有这种情形:像寄居蟹、甚至人类也一样有种人就靠吸收别人的养分生存。想到这儿我不禁哑然失笑了。走出花房鹃姨又带我参观各种爬藤植物茑萝、紫薇、喇叭花和常春藤在一块地方成片的铺满了紫色、红色和白色的小草花。鹃姨告诉我那叫作日日春是一种随处生长的野花没有什么价值。但是我觉得很好看比一些名贵的花好看。参观完了花圃鹃姨带我从后面的一扇门出去再把门用铁丝绊好。我们沿著一片菜田的田埂绕出去我知道那些菜田也是鹃姨的。又走了不远有一个水塘塘里有几只白鹅在游著水塘边有几棵粗大的榕树垂著一条条的气根树下看起来是凉阴阴的。我们过去站了一会儿鹃姨说:
“塘里养了吴郭鱼你有兴趣可以来钓鱼。”
“这塘也是你的吗?”我问。
“是的。”从塘边一绕过去原来就是花圃的正门。阿德正踩在水车上面把水车进花圃里去看到我们他挥挥手示意继续踩著水车两只大脚忙碌的一上一下工作著。鹃姨仰头看看他招呼著说:“差不多了阿德!也休息一下吧!”
“就好了!”阿德说仍然工作著阳光在他**的肩膀上反射。回到了屋里我解下草帽在烈日下走了半天我全身都是汗连头都湿漉漉的贴在额上鹃姨却相反的没有一点汗她望著我笑笑说:“到底是城市里的孩子。”
我站到窗口去吹风一面问:
“你请了多少人照顾花圃?”
“花圃?只有阿德。”“他弄得很好嘛!”我说。
“主要因为他有兴趣他――”鹃姨想说什么看了我一眼又咽回去了只说:“他的人很不错!”
太阳落山后天边是一片绚丽的红色还夹带著大块大块的玫瑰紫美得出奇。我站在广场上看阿花喂鸡;那只穷凶恶极的狗经过一天的时间对我像是友善多了但仍伏在牛栏前面用一对怀疑的眼睛望著我。风吹在身上凉爽而舒适。我望望前面的田野和那片绿阴阴的竹林不由自主的顺著午后鹃姨带我走的那条路走去。走进了竹林我仰视著那不太高的竹子听著风吹竹动的声音感到内心出奇的宁静端平的影子不再困扰我了。忽然我孩子气的想数数这竹林内到底有几枝竹子于是我跳蹦著在每枝竹子上碰一下一面大声数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数著数著我数到竹林那一头的出口处猛然看到那儿挺立著一个人我吓了一大跳哇的叫了一声才看出原来是阿德。他静静的立在那儿望著我不知道已经望了多久两条裸著的腿上全是泥裤管卷得高高的肩上扛著一根竹制的钓鱼竿一手拎著个水桶仍然戴著斗笠**著上身。我叫了一声之后有点不好意思他却全不在意的对我笑笑笑得很友善他有一张宽阔的嘴和两排洁白的牙齿他推推斗笠说:“你数不清的因为你会弄混除非你在每数过的一枝上做个记号。”我为自己孩子气的举动笑。我说:
“我不是安心数只是好玩。”为了掩饰我的不好意思我走过去看他的水桶原来里面正泼剌剌的盛著四五条活生生的鱼。我叫著说:“哪里来的?”“塘里钓的。你要试试看吗?”他问。
“用什么做饵?”“蚯蚓。”我从心里翻胃对肉虫子我一向不敢接近。
“明天我帮你弄。”他像是猜到了我的意思。
“蚯蚓并不可怕想想看虾还不是大肉虫子一个你吃的时候也觉得肉麻吗?还有海参和黄鳝你难道都不敢碰吗?”
我望望他他的态度不像个乡下人虽然那样一副野人样子却在“野”之中透著一种文雅是让人难以捉摸的。我和他再点点头就越过他向塘边走去他也自顾自的走了。好一会儿我望著榕树在塘中投下的暗影凝视那鱼儿呼吸时在水面冒的小气泡。不知不觉的天已经黑了阿花带著威利来找我我才知道是吃晚饭的时间了。
走进饭厅我不禁一怔。鹃姨正坐在饭桌上等我。使我怔的并不是鹃姨而是坐在同一桌上的那个年轻男人――
阿德。我是费了点劲才认出他是阿德的。他已去掉了斗笠显然还经过了一番刷洗乌黑而浓密的头粗而直像一个大棕刷子。棕刷子下是一张方方正正的脸粗黑的眉毛带点野性大而率直的眼睛却显得温雅。他穿上了一件洁白的衬衫和一条干净的西服裤使他和白天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我诧异的走到餐桌边鹃姨说:
“散步散得好吗?“好。”我心不在焉的说仍然奇怪的望著阿德阿德大概被我看得不大舒服眨眨眼睛说:
“还不吃饭吗?”
我坐下来吃饭。但是下午三点钟才吃过午餐现在一点都不饿对著满桌肴馔我毫无胃口勉强填了一碗饭就放下饭碗。阿德却狼吞虎咽的吃了四大碗看得我直瞪眼睛。当我看到他吃完了第四碗又塞下了三个大馒头我代他都噎得慌他却若无其事。饭后我在娟姨房里谈了一会儿家常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我说:“阿德是怎么样一个人?”
鹃姨看了我一眼笑著说:
“他引起你的好奇心了吗?”
“哦他好像很――很怪。”
“是的他确实是个怪人。”鹃姨说:“他是台大植物病虫害系毕业的学生。”“什么?”我叫了起来:“他是个大学生吗?”
“不像吗?”鹃姨问我。
“哦――我只是没有想到。”
“三年前我登报征求一个懂得花卉的人帮我培植花圃他应征而来。”鹃姨说:“他对植物有兴趣久已想有个机会做些研究工作我留下了他以为他不会干久的谁知他却安分守己的做了下来而且还帮我做许多粗事。他从不知疲倦好像生来是为工作而活著的。”
“他没有亲人吗?”“没有。他是只身来台。”
“他是北方人吗?”“山东。”
怪不得他有那么结实的身体!我思索著说:
“他为什么愿意在这荒僻的地方待这么久呢?鹃姨我猜他一定受过什么打击例如失恋就逃避到乡下来为了治愈他的创伤。或者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或者是――”我灵机一动说:“或者他犯了什么法就在这儿躲起来……。”
鹃姨扑哧一笑用手摸摸我的头说:
“小堇你小说看得太多了幻想力太丰富。告诉你阿德是一个天下最单纯的人单纯得没有一丝一毫人的**因此他反而和人处不来而宁可与花草为伍了。就这么简单你千万别胡思乱想。”这天夜里我睡不著倚窗而立凝视著天光下的广场我感到虽然下乡才一天却好像已经好多天了。我又想起端平他现在在做什么?手表上指著十点钟在乡间这时间好像已是深更半夜了城市里现在正***辉煌人们还在熙熙攘攘的追求欢乐呢!端平会不会正拥著一个女孩子在舞厅里跳热门的扭扭舞?我的思想正萦绕在端平和扭扭舞之中忽然破空传来一阵清越而悠扬的箫声我心神一振。这袅袅绵绵的箫声那样清晰婉转那样俗雅致把我满脑子的杂念胡思都涤清了。我感到心中一片空茫除了倾听这箫声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三
不知不觉的我下乡已经一星期了。
这天我起了个绝早时间才五点钟窗外曙色朦胧。我提了一个篮子走出房间想到花圃去采一些新鲜的花来插瓶。走进花园园门是敞著的我一眼就看到阿德正在工作他采了大批的花放在三轮板车上看到了我他愉快的说:
“早小姐。”“你在做什么?”我奇怪的问。
“运到高雄去呀!”“卖吗?”我问。“有固定的花房向我们订货每天早上运去。”
“哦你每天都起这么早吗?”我问。
“是的。”“运到高雄要走多久?”
“一个多小时。”惭愧想必每天我起床的时间他都早在高雄交货了。原来这板车是用来运花的。他望著我的篮子说:
“要花?”“我想随便采一点。”他递给我一束剑兰说:
“这花插瓶最漂亮。”我把那束剑兰放在篮子里然后走开去采了些玫瑰和一串红。阿德也继续他的工作。我采够了挽著篮子走回到阿德旁边望著他熟练的剪著花枝。忽然我想起一件事问:
“阿德为什么昨天夜里没有吹箫?”
他看看我笑笑:“不为什么”他说:“吹箫只是好玩而已但也有条件。”“条件?”我不解的问。
“别吹得太高亢别吹得太凄凉”他说:“还有在无月无星的夜晚别吹!”“为什么?”他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把花篮抱在怀里问。“太高亢则不抑扬太凄凉则流于诉怨都失去吹箫的养情怡性的目的。至于月光下吹萧我只是喜爱那种情致。张潮在论声那篇文章里说: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方不虚此生耳。所以月下才是该吹箫的时候。”
我凝视他那张方方正正的脸和结实而多毛的手臂未曾料到这外表粗犷的人也有细致的一面。
“你很奇怪。”我深思的望著他说。
“是吗?”他不经意似的说把一大捆玫瑰花移到车上。又抬头望望我说:“你知道你这个样子像什么?”他指指我怀里的花篮。“像什么?”“一个卖花女!”“哦?”我笑笑从篮里拿出一枝玫瑰举在手里学著卖花女的声音说:“要吗?先生?一块钱一朵!”
“好贵!”他耸耸鼻子样子很滑稽像一头大猩猩。“我这车上的一大捆卖给花店才二十元呢!”
我笑了突然想起刘大白那《卖花女》的诗我说:
“你知道刘大白的诗吗?”
“不知道。”“有一《卖花女》我念给你听!”于是我念:
“春寒料峭女郎窈窕一声叫破春城晓;花儿真好价儿真巧春光贱卖凭人要!东家嫌少西家嫌小楼头娇骂嫌迟了!春风潦草花儿懊恼明朝又叹飘零草!江南春早江南花好卖花声里春眠觉;杏花红了梨花白了街头巷底声声叫。
浓妆也要淡妆也要金钱买得春多少。买花人笑卖花人恼红颜一例和春老。”
我念完了。我看到他抱著手臂站在车子旁边静静的望著我他的眼睛里有一种领悟和感动过了好久他长长的透了口气说:“一好诗!好一句‘春光贱卖凭人要’!”他俯头看看车里堆著的花束又看看我看看我的花篮摇摇头说:“‘红颜一例和春老’!太凄苦了!台湾花不会跟著春天凋零的!”说完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糟了!今天一定太迟了!”说著他对我摆摆手把板车抬出花圃弄到广场上。我偎著篱笆门目送他踏著车子走远了才转身关上篱笆门。我的鞋子已被露水湿透了。提著花篮我缓缓的走进我的房间。才跨进房门我就看到鹃姨正坐在我的床沿上凝思我的棉被已折好了想必是鹃姨折的这使我脸红。鹃姨坐在那儿沉思得那么出神以致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她手中握著我的一件衬衫(我总是喜欢把换下的衣服乱扔)眼睛定定的望著那衬衣领上绣的小花。我站在门边轻轻的嗨了一声她迅的抬起头来望著我一瞬间她那美丽的大眼睛中浮起一个困惑而迷离的表情然后她喃喃的说:
“小堇!”我对她微笑。“鹃姨你在做什么?”我问一面想走到她身边去但她很快的举起一只手阻止我前进说:
“站住小堇让我看看你!”
我站住鹃姨以一对热烈的眼睛望著我然后她轻轻的走近我突然把我的头揽在她怀里紧紧的拥了我一下说:
“哦小堇你长得这么好如果你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不知怎么我觉得她的声音中有些颤抖我怜悯起她来了可怜的鹃姨她孤独得太久了。她到底只是一个平常的女人在花与田地的乡间她能得到多少慰藉呢?我用面颊摩擦她那浆得硬挺的粗布衣服她身上有种使人亲切的肥皂香。我说:“鹃姨离开乡下到台北来和我们一起住吧!”
她用手抚摩我的头、我的脖子然后放开我对我笑笑。她的笑容看起来怪凄苦的她摇摇头说:
“我不喜欢城市。”说完她拾起我要洗的衣服走向门口到门口她又回过头来愉快的说:“小堇今天给你杀了只鸡等下多吃几碗饭!”
我笑笑鹃姨走了我开始把花拿出来忙著剪枝插瓶。中午时分一个骑著摩托车的绿衣邮差从黄土路上飞驰而来我正和鹃姨倚门而立看阿德制伏一条突然怒的公牛那公牛险些把他掀倒在地上但他终于捆住了它那牛被绑在大柱子上还不住的在地下踢足嘴里冒著白沫子。邮差的车声把我们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了鹃姨接过了信看看封面递给我说:“小堇是你的信!”我一看封面心就狂跳了起来那是端平的字迹我抢过信封把它贴在胸口顾不得鹃姨怀疑的目光也顾不得掩饰我的激动情绪。我冲进了我的卧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立即拆开了信封倒在床上细看。
这是一封缠绵细腻的情书一上来他责备我的不告而别说是“害苦了他”然后他告诉我他怎样用一副乒乓球拍子贿赂小弟说出我的地址他说找不到我他于什么都无情无绪了最后他写:乡间有什么东西吸引你待那么久?赶快回台北来吧
我有一大堆计划等著你来实行别让我望眼欲穿!
看完了信我心中痒痒的恨不得马上回台北。门外有人敲门我慌忙把信塞到枕头底下起来打开门鹃姨含笑的站在门外说:“谁来的信?男朋友吗?”
我的脸热掩饰的说:
“不是。”鹃姨也没有追问只说:“来吃饭吧!”这天我是食不知味了那只特为我杀的鸡也淡然无味。整天我都心魂不定神不守舍。我想立即整装回台北又觉得对此地有点茫然的依恋不知道是鹃姨的寂寞使我无法遽别还是花圃的花儿使我留恋反正我有些去留不定。晚上我终于忍耐不住对鹃姨说:
“鹃姨我想明天回台北去了。”
鹃姨正在梳头听到我的话她的梳子猝然掉到地上。她愣了愣拾起了梳子转过身来望著我呆呆的说:
“小堇是鹃姨招待得不好吗?”
我大为不安咬了咬嘴唇说:
“不是的鹃姨只是我有一点想家。”
鹃姨对我走过来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她的眼睛并不望我却直视著窗外眼睛显得空空洞洞的。她用一种特殊的声调说:“小堇你家里的人拥有了你二十年你竟不能多分几天给我吗?小堇伴著我生活很乏味是不是?明天让阿德陪你到高雄玩一天大贝湖、西子湾……都满好玩的只是多留几天吧。”我抱住她的腰紧紧的偎著她叫著说:
“哦鹃姨我很爱这儿!我一定留下来直到暑假过完!”
四
月光好得使人无法入睡整个广场清晰得如同白昼那缕箫声若断若续的传来撩人遐思。我悄悄的打开门轻轻的溜到门外我只穿了一件睡袍脚上是从台北带来的绣花拖鞋。循著箫声我向花圃走去风吹在我裸露的手臂上凉丝丝的却使人分外清爽。
花圃的篱笆门半掩半阖我闪身入内跟踪著箫声向前走猛然间箫声戛然而止我看到阿德正躺在一片金盏花边的草地上用一对炯炯亮的眸子盯著我。我站定对他笑笑。他坐起身来粗鲁的说:
“你跑到这儿来做什么?黑漆漆的不怕给蛇咬一口?”
“你不怕蛇我为什么要怕蛇?”我说想在草地上坐下去。“别坐!草上都是露水!”他说。
“你能坐我也能坐!”我坐了下去事实上我的拖鞋早被露水浸透睡袍的下摆也湿了一截。他拦住我脱下了他的衬衫铺在地上让我坐。我说:
“你不冷吗?”他耸耸肩算是答复。
我坐在他身边从他手里拿过那支箫来这是用一管竹子自制的手工十分粗糙没想到这样一根粗制滥造的箫竟能出那么柔美的声音!我用手抱住膝好奇的望著阿德那张黝黑而缺乏表情的脸静静的说:
“阿德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
“我的故事?”他愣愣的说:“我的什么故事?”
“你别瞒我”我说:“你骗得了鹃姨骗不了我你为什么甘愿到这乡下来做一个花匠?好好的大学毕业生你可以找到比这个好十倍的工作!到底为什么?一个女孩子吗?”
他望著我眼光是研究性的生兴趣的。然后他摇摇头说:“什么都不为没有女孩子没有任何原因。”
“我不信。”“不信?”他笑笑。“不信也得信我只是喜欢花喜欢植物喜欢自然。我讨厌都市的百相讨厌钻营谋求讨厌勾心斗角!和花草在一起使人变得简单、我就爱这种简单。”
我摇头。“一般青年不是这样的”我说:“如果你真如你说的原因那么你太反常了。现在的人都是大学毕了业就想往国外跑到纽约、到伦敦、到巴黎……到世界的繁荣中心去没有人是像你这样往台湾的乡野里跑的。”
“你也是那些青年中的一个吗?”他在月光下审视我。月色把一切都涂成了银白色我们在月光下可以彼此看得很清楚。“你的梦想也是出国?”
“出国未尝不是一条路台湾地方小人口越来越多大学生多如过江之鲫青年无法展自然就会往国外跑何况欧美的物质文明毕竟是我们所向往的。不过你要我为出国奔走、钻营我是不干的我只是想……”
“想什么?”他问微微的眯起了眼睛。
“结婚生孩子。”不知是什么力量使我坦率的说出了心底最不为人知的一份秘密。在阿德面前我好像不需要伪装可是在别人面前我一定要把这可笑而平凡的念头藏起来去说一些堂而皇之的出国大计划。“结婚生孩子。”我重复了一遍用手去拔地下的杂草。“和一个相爱的人共同生活拥有一堆淘气的小娃娃越淘气越好。”我笑了。“那么生活在什么地方都一样台湾也好国外也好。”
“有对象了吗?”他问。
“对象?”我想起端平那温文的面貌和乌黑深邃的眼睛心底一阵躁热。接著我现什么的叫了起来:“哦我在问你的故事倒变成你在问我了告诉我阿德你没有恋爱过吗?”“没有。”他肯定的说:“跟你说吧我有个木讷的大毛病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同学们给我起一个外号叫我红萝卜。”
“红萝卜?为什么?因为你皮肤红吗?”确实他的皮肤是红褐色的。“不止于此主要我不能见女孩子我和女同学说话就脸红女同学见到我就笑我也不知她们笑些什么。结果一看到女同学我就逃走。”
我大笑了起来笑得好开心。他继续说:
“更糟的是我变成了女同学们取笑的目标看到我她们就叫我来乱七八糟问我些怪问题看著我的窘态笑。继而男同学也拿我寻开心。我真恨透了那些人恨透了和人接触我怕见人怕谈话怕交际怕应酬。于是受完军训后我就选择了这个与植物和自然生活在一起的工作。从此我才算是从人与人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我不笑了抱住膝望著他说:
“可是阿德我觉得你很会说话!”
“是吗?”他似乎轻微的震动了一下。
我没有再说话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问:
“你每天晚上都在花圃里吗?”
“是的我喜欢躺在这草地上。”
“做些什么呢?”“不做什么只是……”他停顿了一下轻轻说:“听花草间的谈话。”“什么?”我叫:“花草怎会谈话?”
“会的。”他说:“花有花的言语如果你静静听你会听到的。”“决不可能!”我说。“试试看!”他微笑的说:“别说话静静的坐一会儿看你能听到什么?”我不说话我们静静的坐著我侧耳倾听远处有几声低低的鸟鸣近处有夜风掠过草原的声音不知是那儿传来模糊的两声狗吠草间还有几声蛐蛐的彼此呼唤声。夜真正的倾听起来却并不寂静我听到许多种不同的声音但是我没有所到花语!“怎么?你没听到什么吗?”他问。
“没有!”我皱皱眉说。
“你没听到金盏花在夸赞攻瑰的美丽?日日春在赞扬露珠的清新大蜀葵在歌唱著月光曲紫苑在和番红花交友木棒和吊灯花倾谈还有变色草正在那儿对蒲公英诉相思哩!”
我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他的嘴角也挂著笑眼睛亮晶晶的闪著光我说:“一个好游戏!没想到这些花儿正如此忙碌著!现在我也听到了。常春藤在向茑萝吟诗喇叭花正和紫薇辩论大理花正把露珠穿成项圈送给蔷薇小姐呢!”
我们都笑了。夜凉如水一阵风掠过我连打了两个喷嚏。他说:“你该回去了当心著凉。”
确实夜已相当深了月儿已经西移花影从西边移到东边了。我不胜依依的站起身来懒洋洋的伸个懒腰。多么神奇而美好的夜呀!多么有趣的花语!阿德拾起了他铺在地下的衬衫说:“我送你回去小心点走别滑了脚!”
我跺跺脚湿透的拖鞋冷冰冰的冷气从脚心向上冒。没想到乡间的夜竟如此凉飕飕的。我领先向花圃外面走走得很慢很慢不住停下来去欣赏一朵花的姿势和一片叶子的角度。阿德跟在我后面也慢慢吞吞的走著一面走一面不知在沉思著什么。我走到竹篱门口脚下颠踬了一下身子从篱门边擦过去手臂上顿时感到一阵刺痛不禁惊呼了一声。阿德对我冲过来抓住我的手臂问:
“怎么样?什么东西?”
他的手大而有力握住我的手臂就使我本能的痉挛了一下。我望望我受伤的手月光下有一条清楚的血痕是篱笆门上的铁丝挂的我用手指按在伤口上说:
“没关系在铁丝上划了条口子。”
“让我看看!”他用命令似的口吻说把我的手指拉开审视那小小的创口。然后他的眼睛从我的伤口上移到我的脸上轻轻说:“回房去就上点药当心铁锈里有破伤风菌。”
一切变化就在这一刹那间来临了他没有放松我的手他的眼睛紧盯著我的脸那对眸子在我眼前放大那么黑那么亮那么带著烧灼般的热力。一种窒息的感觉由我心底上升他那有力的手指握住我的手臂带著充分的男性的压力。我迷糊了恍惚了月光染在他脸上幻了奇异的色彩玫瑰花浓郁的香气使我头脑昏然。我陷进了朦胧状态我看到他的脸对我俯近我闻到他身上那种男性的汗和草的气息。于是我的脸迎了上去我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腰我始终不知道是他的主动还是我的主动。但是我们的嘴唇相合了。
这一吻在我仓猝的醒觉中分开我惊惶的抬起头来立即张皇失措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和他接吻。在我惊惶的眼光下他看起来和我同样的狼狈我微张著嘴似乎想解释什么却又无从解释我略一迟疑就掉转了头对广场跑去一直跑到我的房内关上房门才喘了口气。注视著窗外月光下的原野我只能把这忘形一吻的责任归咎于月光和花气了。这一夜我失眠了。我一直想不透这一吻是怎样生的和为什么会生的?当然我并没有爱上阿德这是不可能的!我爱的是端平我一直爱的就是端平。可是我竟会糊里糊涂的和阿德接吻。如果阿德以为我这一吻就代表我爱他的话我该怎么办呢?我能如何向他解释这一吻是因为花和月光?这理由似乎不太充足但是事实是如此的!我心目里只有一个端平我始终以为我的初吻是属于端平的没料到这粗黑而鲁莽的阿德竟莫名其妙的抢先了一步!
我既懊丧又愧悔伸手到枕头底下我想去拿端平最近寄来的两封信可是我的手摸了一个空枕头下什么都没有!我记得清清楚楚是把信放在枕头下的怎么会突然失踪了?难道是阿花给我换被单时拿走了吗?不今天根本没换被单中午这两封信还在的我睡午觉时还看过一遍那么谁取走了它们?为什么?早上我醒得很晚阿德已到高雄送货去了。中午阿德说水车又出了毛病为了修水车没有和我们共进午餐下午我到花圃去找他我必须跟他说明白那一吻是错误的我决没有“爱上他”。因为他是个实心眼的人我不愿让他以后误会我。整个花圃中没有他的影子菜田里也没有在外面瞎找了一遍塘边、竹林里都没有我回到房里鹃姨正坐在我的床上呆。“鹃姨。”我叫。“不睡睡午觉?大太阳底下跑什么?又不戴草帽!你看脸晒得那么红!”鹃姨以一种慈爱而又埋怨的声音说。
“我随便走走。”我说无聊的翻弄枕头枕下却赫然躺著我那两封信。我看了鹃姨一眼没说什么不动声色的把枕头放平我不懂鹃姨要偷看端平的信做什么!
黄昏的时候我在水井边看到阿德他正裸著上身浑身泥泞从井里提水上来就地对著脚冲洗。我走过去他看到我呆了一呆表情十分不自然又俯身去洗脚我把握著机会说:“阿德!”“嗯。”他头也不抬的哼了一声。
“昨天晚上”我吞吞吐吐的说:“你别当作一回事我……根本……莫名其妙那月光……你懂吗?”
他迅的抬起头来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他的眼睛恶狠狠的盯著我恼怒的说:
“你根本用不著解释昨晚你的表情已经向我说明一切了!这事是我不好别提了吧就当没生过!”他的语气像在生气脸更红了脖子上的筋在起伏。说完他把水桶用力往井中一送唏哩哗啦的提上一大桶水泄愤似的对场中泼去泼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奇怪看著他这粗犷的举动我反而对他生出一种特殊的感情。我知道我已伤了他的自尊尤其是这一番多此一举的笨拙的说明事实上他已整天在躲避著我显然他是明白一切的我又何必再去刺他一刀呢!看样子我的乡居生活是应该结束了。
五
午后我到鹃姨房里去。
鹃姨不在房内我坐在她书桌前等她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看到她。我伸手在桌上的一排书里随意抽了一本是本红楼梦。我无聊的翻弄著却从里面掉出一封信来我拾起来一看信封上的字迹显然是妈妈的妈妈写给鹃姨的信大概是我来此以前写的吧。纯粹出于无聊我抽出了信笺看到了以下的一封信:
“鹃妹:
你的信我收到了关于小堇这孩子我想仔细和你谈一谈。去年过年时你到台北来也见到了小堇不但已经长大成*人而且宛似你当年的模样举动笑语之间活似你!有时我面对著她就好像看到的是你年轻的时代。她不但相貌像你而且那份任性的脾气和满脑子希奇古怪的幻想都和你当年一样。这些还都不让我担心现在最使我不安的是她的感情。鹃妹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不能再让她步你的后辙!回想起来我帮你抚养小堇已经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来孩子叫我妈妈我也支付了一份母亲的感情相信并不低于你这个生身母亲。因此对她的一切我观察得极清楚也就极不安我只有问问你的意见了。去年冬天小堇结识了一个名叫梅端平的年轻人几乎立即就陷入了情网。关于端平这个孩子我只用几个字来描写你就会了解那是个极漂亮、极诙谐而又带点儿玩世不恭味儿的年轻人。底子可能不坏但是社会已把他教滑了。我目睹他如何用些小手腕就把小堇弄得颠三倒四又如何若即若离的逗弄她就像一只小猫逗弄它所捕获的老鼠一般。小堇和你以前一样是太忠厚是太单纯太没有心机的孩子固执起来却像一头牛。而今显而易见她对端平已一往情深如果端平对小堇有诚意则也未为不可但据我观察端平和你以前轻易**的那个男人一样只是玩玩而已!这就是让我心惊胆战的地方小堇正是阅世不深还没有到辨别是非善恶的时候却又自以为已成长已成熟已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是个最危险年龄大人的话她已不能接受认为是‘老古董’自己的思想又没有成熟。我眼看她危危险险的摸索著向前走真提心吊胆。每次她和端平出游我就要捏一把冷汗生怕她再做第二个你可是却无力把她从那个漂亮的男孩子手里救出来!何况我也承认那男孩子确有吸引人的地方尤其是对小堇这种年轻的女孩子而言。小堇还没有到能‘欣赏’人的深度的时候她只能欣赏浮面的而浮面却多么不可靠!所以鹃妹你自己想想看该如何办?小堇到底是你的女儿!我建议你把她接到乡下去住几个月趁这个暑假让她换换坏境你再相机行事给她一点忠告看能不能把她挽救过来!不过鹃妹事情要做得不落痕迹你千万不要泄了底少女的自尊心比什么都重要如果她知道她是你和一个男人的私生女我不知道后果会如何?切记切记!还有你一再夸赞在你花圃中工作的那个男孩子到底怎样?如果你真中意而且看准了不妨也借此机会撮合他们!但是还是一句老话要做得‘不落痕迹’!好了我等你的回信。
即祝好
姐鹂上十一月x日”
我把信笺放在膝上呆呆的坐著足足有五分钟我无法思想也无法行动。然后我的意识一恢复就感到像被人用乱刀砍过全心全身都痛楚起来!我握紧那信笺从椅子里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我明白为什么我长得和弟弟妹妹不一样?为什么鹃姨特别喜欢我?我是她的女儿她的私生女!而我这次南下行动全是她们预先安排好的为了――对了为了拆散我和端平!我头中昏然胸中胀痛眼睛模糊全身都燃烧著一种要爆炸似的反叛性的怒火。
就在这时鹃姨走进来了跟在她身后的还有阿德他们仿佛在讨论帐目问题。一看到我鹃姨笑著说:
“小堇阿德明天要去高雄收帐我看你干脆跟他到高雄去玩一天吧!”来了!这大概也是计划中的!我寂然不动的站著信纸还握在我手中我死死的盯著鹃姨的脸鹃姨的嘴巴张开了脸容变色了她紧张的说:
“小堇!有什么事?你不舒服吗?”
我举起了那两张信笺哑声说: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上面所写的全是谎话!告诉我!这不是真的!”看到了那两张信纸鹃姨的脸一下子就变得惨白了她举起手来想说什么终于又垂下手去只喃喃吐出了几个字:“哦老天哪!”她闭上眼睛摇摇晃晃的倒进一张椅子里我冲了过去摇撼著她狂似的叫著说:
“这不是真的!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全是假话!假话!假话!我不是你的女儿!不是!不是!不是!”我拚命摇她泪水流了我一脸我不停的叫著说:“我不是你的女儿!我不是的!这都是骗人的!我不是!”
鹃姨挣扎著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冷得像冰但她拍著我的手背试著让我安静。她用一种苍凉的声音说:
“告诉你那是真的!小堇我是你的母亲!”
“你不是!”我大叫痛哭起来:“你撒谎!你骗我!你不是!你没有女儿你根本就没孩子!你说过的!你根本就没孩子!你说过的!你们骗我到乡下来!你们设计陷害我!你们只是要拆散我和端平!”我泣不成声仍然神经质的大叫著:“你们全是些阴谋家!只是要拆散我和端平你把我骗到乡下来不放我回去现在又胡说八道说你是我母亲都是鬼话!我不信你!我一个字也不信你!你不会是我母亲我也不要你!我不要我不要!”我力竭声嘶扑在鹃姨身上又摇她又推她把眼泪鼻涕弄了她一身。随著我的喊叫鹃姨的脸色是越来越白眼睛也越睁越大。我仍然狂叫不停我诅咒她骂她责备她。忽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衣领我被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提开到一边我回头看是阿德!他冷静的说:“你不应该讲这些话!你要使她昏倒了!”
我看著阿德所有的怒火又转变了泄的对象我跳著脚大骂起来:“你是什么人?你管我?我知道了你也是一份!你也参加了这个阴谋!你们全合起来陷害我!阿德!怪不得那天晚上你敢吻我原来你有鹃姨做后盾!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你们!”我这一棍立刻把阿德打昏了他寒著一张脸喊问:
“你说些什么鬼话?什么阴谋?”
我一跺脚向室外冲去鹃姨大叫:
“小堇!别走!”“我要回台北去!”我哭著喊:“我马上回台北去!我不要在这里再停一秒钟!”我冲进我的房内一面哭一面把衣服胡乱的塞进旅行袋内。阿花在门口伸脖子却不敢走进来。提著旅行袋我哭著走出房门哭著走到那黄土路上。烈日晒著我我忘了拿草帽汗和泪混成一片。我一面走一面颠踬头越来越昏口越来越干心越来越痛。一块石头绊了我一下我差点儿栽到路边的田里去。拖著那旅行袋我步履蹒跚神志昏乱。终于我跌坐在路边的草丛中用手托住要裂开似的头颅闭上眼睛休息我慢慢的冷静了一些慢慢的又能运用思想了。我开始再回味妈妈的那封信痛楚的感觉就更深了还不止是现了我自己那不名誉的身世更由于妈妈所分析的端平这使我认清始终就是我在单恋端平他没有爱上我只是要和我玩玩。我知道这是真的但我不愿意承认这是真的这事实像一把刀把我的自尊心砍了成千成万的伤口。我就这样茫然的坐在路边茫然的想著我的悲哀直到一阵狗吠声打断了我的思潮。
威利对我跑了过来立即往我身上扑嗅我在我身上揉擦它的头。我寂然不动然后我看到板车的车轮停在我的面前我抬起头阿德正跨在车座上他跳下车来一个水壶的壶口送到了我的嘴边我机械化的张开嘴一气喝下了半壶。然后我接触到阿德冷静而严肃的眼睛他说:
“上车来!你的草帽在车上我立刻送你到车站去!”
我站起身爬上了板车他站在车边望著我手扶在车把上好半天他说:“再想想看你真要回台北去?”
“唔。”我哼了一声。他继续望著我静静的说:
“你来的前一天夜里半夜三更一个电报李太太就把所有的人都吵醒给你整理房间我从没有看到她那么紧张过搬床搬东西一直闹了大半夜因此我在车站一看到你就猜到你是她的亲生女儿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
我咬紧嘴唇不说话他停了一下又说:“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没有参加任何阴谋那晚花圃里的事我向你道歉我对你来此的事及原因毫不知情你可以相信我!”
我仍然没有说话他跨上车说:
“好我们到车站去吧!”
板车向车站的方向走去我呆呆的坐在车上一任车子向前进行一面望著那跟著车子奔跑的威利。车站遥遥在望了我已望到那小镇街道上的青色的建筑我咬住嘴唇越咬越紧我的手心里淌著汗。终于我跳起来拍著阿德的肩膀说:“阿德折回去!快!”
阿德回头望了我一眼车子猛然煞住他下了车凝望我他那严肃的眼睛中逐渐充满了微笑和温情他的浓眉向上抬眉峰微蹙然后伸出手来亲切的摸摸我的手背说:
“我遵命小姐。”车子迅的掉转了头向农场驰去度比以前快了一倍威利摇著尾巴在后面猛追。车子戛然一声停在广场上我跳下车对鹃姨的房内冲去鹃姨已迎到门口用一对不信任的大眼睛望著我脸色白得像一尊石膏像我扑过去叫了一声:“鹃姨!”就一把抱住了她的腰把头往她的胸前乱钻泪水汹涌而出。她的手颤抖的搂住了我的头喃喃的喊:
“小堇!小堇!小堇!”
我哭著揉著叫著最后我平静了。但仍然不肯把头从她怀里抬起来那浆得硬挺的粗布衣服那股淡淡的肥皂香是多么亲切多么好闻!
这天夜里我在花圃中找到了阿德他正仰天躺在那金盏花边的草地上我跪在他身边怯怯的喊:
“阿德。”“嗯?”“你在干什么?”“不干什么。”他说:“想辞职了。”
“为什么?”“不为什么。”“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我说:“阿德我并不是真的以为你参加了阴谋……”“别提了。”他不耐的打断我从草地上坐起来。“可是阿德……”我望著他那方方正正并不漂亮的脸那粗黑的眉毛和阔大的嘴……猛然间我向他靠过去我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别走阿德”我说:“陪我我们一起听花语。”他望住我然后他的一只手揽住了我的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的响著:“你过得惯乡下的生活?那是简单得很的。”
“我知道。”花儿又开始说话了我听到了。金盏花在夸赞玫瑰的美丽日日春在赞扬露珠的清新大蜀葵在歌唱著月光曲紫苑在和番红花交友木槿和吊灯花倾谈还有变色草正在那儿对蒲公英诉相思……“阿德”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姓什么你的全名叫什么?”他出一串轻笑。“这很重要吗?”他问。
“不不很重要。”我说:“反正你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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