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我又被那个噩梦所惊醒。梦里是妈妈苍白的脸瞪著大大的恐怖的眼睛和零乱披散的长。她捉住了我的手臂强迫我看我的蚕匣。蚕匣里在那些架好的麦秆中一个个白色的金黄的鹅黄的蚕茧正像城堡般林立著。妈妈把我的头按在匣子的旁边嚷著说:
“看哪!看哪!一个黑茧!黑色的茧!咬不破的茧!那是我的茧呀!我的茧呀!我织成的茧呀!”
我挣扎著摇著我的头想从妈妈的掌握中逃出去但妈妈把我的头压得那么紧我简直无法动弹她的声音反复的、凄厉的在我耳边狂喊:
“一个黑茧!一个黑茧!一个黑茧!……”
我的头几乎已被塞进蚕匣子里去了我的颈骨被压得僵硬而疼痛那些蚕茧全在我眼前跳动了起来。
于是我爆了一声恐怖的尖叫……
二
梦醒了我正躺在床上浑身都是冷汗四肢瘫软无力。我坐了起来拂去了额上的汗伸手开亮了床头柜上的小台灯。灯光使我一时睁不开眼睛然后我看到一苇在沉睡中因灯光的刺激而蹙了蹙眉头翻了一个身又呼呼大睡了起来。梦中的余悸犹存我无法再睡了。用手抱著膝我审视著睡在我身边的一苇他那安详自如的睡态忽然使我产生一种强烈的不满。我用手推推他他嘟囔著喃喃的哼了句什么一翻身又睡了。我再推他推得又猛又急他连翻了两个身终于给我弄醒了。他揉揉眼睛睡眼惺忪的望著我皱著眉不耐的说:“你做什么?”“我不能睡我做恶梦。”我噘著嘴说。
“噢”他的眉毛皱得更紧了:“现在醒了没有?”
“醒了。”“那么再睡吧!”他简明扼要的说翻身过去裹紧了棉被又准备入睡了。我扳住他的肩膀摇摇他不满的说:
“我告诉你我睡不著嘛!”
“睡不著?”他不耐的说:“那么你要我怎么办?思筠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关上灯睡吧!别吵了。”
说完这几句他把棉被拉在下巴上背对著我一声也不响了。我仍然坐在那儿凝视著窗玻璃上朦朦胧胧的树影忽然觉得一股寒意正沿著我的脊椎骨爬上我的背脊。我再看看一苇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已经又打起鼾来了。在他起伏的鼾声中我感到被遗弃在一个荒漠中那样孤独惶恐我耸耸鼻子突来的委屈感使我想哭。但是我毕竟把那已经涌进眼眶里的眼泪又逼了回去。是的我已不是孩子了在越过孩子的年龄之后哭与笑就都不能任意而了。我关上台灯平躺在床上瞪视著黑暗中模糊的屋顶我知道这又将是个不眠之夜。我必须这样静卧著在一苇的鼾声里等著窗外晓色的来临。拂晓时分我蹑手蹑脚的下了床披著晨褛穿著拖鞋我走到晓雾蒙蒙的花园里。我们的小下女还没有起床厨房顶上的烟囱冷冰冰的耸立在雾色之中。我踏著柔软的草坪在扶桑花丛中徜徉。清晨那带著凉意的空气软软的包围著我驱尽了夜来恶梦的阴影。我在一棵茶花树下的石头上坐下、静静的聆听著那早起的鸟儿的鼓噪之声和微风在树梢穿梭的轻响。天渐渐亮了远远的东方朝霞已经成堆成堆的堆积了起来。接著、那轮红而大的太阳就爬上了屋脊和椰子树的顶梢开始驱散那些红云而变得越来越刺目了。我调开眼光厨房顶上浓烟正从烟囱里涌出袅袅的升向云天深处。显然小下女已经起身给我们弄早餐了。
我继续隐匿在茶花树下一动也不动仿佛我已变成化石。一只小鸟落在我的脚前肆无忌惮的跳蹦著找寻食物它曾一度抬头对我怀疑的凝视然后又自顾自的跳跃著相信它一定以为我只是个塑像。直到我头顶的树上飘落了一片叶子小鸟才受惊的扑扑翅膀飞了。我摘下茶花的一串嫩叶送到鼻尖去嗅著那股清香。太阳已增强了热力草地上的露珠逐渐蒸而消失我站起身茫然四顾深呼吸了一下我开始准备来迎接这无可奈何的新的一天。
当我轻悄悄的走进房间一苇已经在餐桌上享受他的早餐一份刚送来的晨报遮住了他整个的脸我只能看到他的胳膊和握著报纸的手。我轻轻的拉开椅子坐在他的对面暗中好奇的等待著看他过多久可以现我。他放下了报纸端起面前的稀饭一面盯著报纸一面挟著菜眼光始终没有对我投过来。我不耐的轻咳了一声他仍然恍如未觉。我出一声叹息开始默默的吃我的早餐。
他终于吃完了饭一份报纸也看完了抬起头来他总算看到了我。我停住筷子望著他等著他开口。但他什么都没说好像我生来就是坐在他对面的就像墙上挂著的水彩画一样自然。摸出一支烟来他燃著了烟头靠在椅背上瞪视著天花板像个哲学家般沉思同时慢条斯理的吐著烟圈。一支烟抽完他站起身来问:
“几点了?”“差十分八点。”我说。并没有看表他的行动比钟表更准确可靠。“我去上班了再见。”
“再见。”我轻声说。听著他的脚步声穿过房间听著一连几道门的开阖声响听著皮鞋踩在花园的碎石子小径上再听著大门被带上时那最后的“砰”然一声留下的就是无边无际的寂静和胶冻得牢牢的冲割不破的冷漠的空气。我端起饭碗毫无食欲的望著那热气腾腾的稀饭一直到热气涣散而全碗冰冷才废然的放下碗走进客厅里。
蜷缩在一张对我而言太大了的沙中用椅垫塞住背脊后的空隙拿起一本看了几百次的葛莱齐拉我静静的斜倚著像只怕冷的小猫。小下女悄悄的走进来把一杯香片放在我身边的小几上。“太太今天吃什么菜?”
“随便。”小下女走开了。随便!无论什么事都随便何况是吃什么菜?管他吃什么菜吃到嘴里还不是同一的味道!
就这样斜倚著让时间缓缓流去让空气凝结。微微的眯起眼睛希望自己陷入半睡半醒昏昏沉沉的境界。无知比有知幸福无情比有情快乐而真正幸福快乐的境界却难以追寻。我似乎是睡著了一夜失眠使我容易困倦我眼睛酸涩沉重而脑子混沌昏蒙。隐隐中我又看到了那个黑色的棺木黑色长形他们正用绳子把它坠入那暗沉沉的坑穴里去。黑色的棺木黑色的茧!咬不破的茧!我狂的冲过去大声的哭叫:“不要!不要!不要把妈妈钉死在那个黑茧里面!不要!不要!妈妈咬不破它就再也出不来了!”
有人把我拦腰抱起用一床毛毯裹住我我闭著眼睛在毯子里颤抖啜泣。睁开眼睛我接触到爸爸憔悴而凄凉的眼光。他低头望著我。“别哭思筠妈妈已经死了她死去比活著幸福。”“不要那个黑茧!不要那个黑茧!”我仍然狂叫著。
爸爸把我抱离墓地有几个亲戚们接走了我她们拍我摇我哄我然后又彼此窃窃私议:
“看吧!这孩子八成有她母亲疯狂的遗传你听她嘴里嚷些什么?大概已经疯了。”
疯了?已经疯了?我坐正了身子甩甩头把坐垫放平。那杯香片茶已经冷了我啜了一口冷冷的茶冰凉的滑进肚子里使我颤栗了一下。疯了?或者疯狂的人比不疯狂的人快乐因为他已没有思想和**。对不对?谁知道呢?
时间过得那么慢一个上午还没有溜走三分之一。我站起身来走进了花园里。花园中阳光明亮的在树叶上反射我眨了眨眼睛迎著太阳光望过去只几秒钟就眼花缭乱了。人的眼睛真奇怪能习惯于黑暗却不能习惯于光明。大门响了小下女提著菜篮气急败坏的跑进来看到了我她喘息的拉住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太太有一个男人在我们家门口已经三天了。他每天看著我我一出门就可以看到他总是盯著我。刚刚我去买菜的时候他就在现在他还在那儿就在门外的电线杆底下!”
我注视著小下女难道她已经足以吸引男人了?我冷眼打量她扁脸塌鼻子满脸雀斑一张合不拢的阔嘴永远露在嘴外的黄板牙。再加上那瘦瘦小小尚未育的身子。我有些失笑了摇摇头说:“没关系大概是过路的别理他!”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那敞著的大门口就出现了一个男人穿著件白色尼龙夹克一条咖啡色的西服裤。一对锐利的眼光从披挂在额前的乱下阴鸷的射过来。小下女出一声夸张的惊呼嚷著说:“就是他!太太就是他!”
那个男人跨进门里来了背靠著门框用手拂了拂额前的头静静的凝视著我。我浑身一震心脏迅的往下沉似乎一直沉进了地底。不由自主的我深吸了口气向后退了一步。小下女躲在我的身后抖。终于我能克制自己了我回转身推开了小下女说:
“走开!没有事这是先生的朋友。”
然后我走近他竭力遏制自己说:
“我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
他苦笑了一下说:“回来一星期了。”“今天才来看我?”我问尽量把空气放松。“进客厅里来坐好吗?门口总不是谈话的地方。”
我叫小下女关好大门领先向客厅走。他耸耸肩无可无不可的跟著我。走进了客厅他站在屋子中央四面审视然后坐进沙里扬扬眉毛说:
“唔好像很不坏。”“这幢房子是一苇的父亲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我说。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我把香烟盒子递过去他望著烟盒并不拿烟只幽幽的说:
“你冷吗?你的手在抖。”
我震动了一下把烟盒放在桌上瑟缩的坐进沙中。他从椅子里拿起一本书是那本葛莱齐拉他看看封面又看看我。“还是这本书?依然爱看吗?记得后面那诗?‘旧时往日我欲重寻!’人永远在失去的时候才会去想‘重寻’是吗?还有那最后一句话:‘她的灵魂已原谅了我你们也原谅我吧我哭过了!’是的一滴眼泪可以弥补任何的过失那么你哭过没有?”“没有事需要我哭。”我低低的说。
“是吗?”他盯著我嘴边带著一丝冷笑。然后他注视了我一段长时间。“为什么婚姻生活没有使你的面颊红润?为什么你越来越瘦骨嶙嶙了?”他咄咄逼人的问。
“健群你――”“健群?”他站了起来走近我、低头望著我:“终于听到你喊出我的名字了我以为你已经忘记我叫什么了。”
我跳了起来神经紧张的说:
“健群你到底来做什么?你想要怎么样?”
“我吗?”他逼视著我的眼睛:“我在你门外等了二天希望你能出去但是你把自己关得真严密呀!好几次我都想破门而入了。”他忽然一把抓住了我在我还没有弄清他的来意之前他的嘴唇已经紧压在我的嘴唇上面了。我没有挣扎也没有移动。一吻之后他抬起头来他的眼睛血红沙哑著声音说:“这就是我的来意。”接著他就用力把我一摔摔倒在沙中他举起手来似乎想打我。但他的手又无力的垂了下去他咬著牙说:“思筠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傻事?”说完这一句他掉转头迈开大步径自的走了出去。马上我就听到大门碰上的声响。
我瘫软在椅子里无法动弹。小下女端著一杯茶走出来惊异的说:“咦客人呢?”“走了。”我说。走了真的这次是不会再回来了。人反正有聚则有散有合则有分。傻事!谁能评定什么是真正的傻事什么又是真正聪明的事呢?我闭上眼睛笑了。虽然眼泪正泛滥的冲出眼眶毫无阻碍的沿颊奔流。
三
故事应该从妈妈死后说起。
“思筠你知道你母亲怎么会疯?怎么会死的吗?”姨妈牵著我的手忿忿不平的问。
我摇摇头九岁的我不会懂得太多的事情。
“我告诉你。”姨妈的嘴凑近了我的耳边:“因为你爸爸姘上了一个寡妇你妈妈完全是受刺激才疯的。现在你妈死了我打包票不出两年这个女人会进门的你看著吧!”然后她突然揽住我把我的小脑袋挤压在她扩大的胸脯上用悲天悯人的口气凄惨的喊:“我小小的思筠哩你怎么得了呀才这么点大就要受后娘的虐待了!想你小时候你妈多疼你呀可怜她后来疯了连你都认不清!我的小思筠你怎办才好呢?那狐狸一进门还会带个小杂种进来你看著吧!”我傻傻的倚著姨妈让她播弄著听著她哭哭啼啼的喊叫我是那样紧张和心慌意乱。爸爸和另外一个女人那是什么意思?我真希望姨妈赶快放掉我不要这样眼泪鼻涕的揉搓我。终于她结束了对我的访问和照顾。但是她眼泪婆娑的样子却深深的印在我脑中。
姨妈的话说准了妈妈死后的第二年萱姨――我的继母――进了门和她一起来的是她和前夫所生的儿子比我大三岁的健群。萱姨进门的那一天对我是多么可怕的日子!我畏怯的躲在我的小屋内无论是谁来叫我都不肯出去尽管外面宾客盈门的大张酒席我却在小屋内瑟缩颤抖。直到夜深人静客人都已散去爸爸推开了我的房门犹如我还是个小女孩一般把我拦腰抱进客厅放在一张紫擅木的圈椅中微笑的说:“这是我们家的一颗小珍珠也是一个最柔弱和可爱的小动物。”说完他轻轻的吻我的额角退到一边。于是我看到一个纤细苗条的中年妇人带著个亲切的微笑俯向我我怯怯的望著她她高贵儒雅温柔细致没有一丝一毫像姨妈嘴中描写的恶妇但我却喊不出那声“妈”来。她蹲在我的面前审视我把我瘦骨嶙峋的小手合在她温暖柔软的双手中安详的说:“叫我一声萱姨?”我注视她无法抗拒于是我轻声的叫了。她又拉过一个瘦高个的男孩子来说:
“这是健群。你的哥哥。”
健群那有一对桀骜不驯的眼睛和执拗顽固的性格的男孩竟成为我生命中的毁星。那天晚上他以一副冷漠的神情望著我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对我轻蔑的皱了皱眉头。萱姨进门没多久由于时局不定和战火蔓延我们举家南迁台湾定居于高雄爱河之畔。
我承认萱姨待我无懈可击可是我们之间的生疏和隔阂却无论怎样都无法消除。自从妈妈死后我就有做恶梦的习惯。每次从梦中狂叫而醒萱姨总会从她的屋里奔向我的屋中为我打开电灯拍我安慰我。但每当灯光一亮我看到她披垂著一肩柔盈盈的立在我的床前都会使我一阵寒凛:梦里是疯子妈妈梦外却是杀死妈妈的刽子手!这念头使我周身震颤而蜷缩在棉被里啜泣到天亮。
我从没有勇气去问爸爸关于妈妈的疯和妈妈的死我也从没有把妈妈对我提过的“黑茧”告诉任何人。我让我稚弱的心灵去盛载过多的秘密和疑惑。但我相信姨妈的话相信萱姨是妈妈致死的最大原因。因而我对萱姨是畏惧和仇恨兼而有之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模糊的好感只因为她高贵儒雅使人难以把她和罪恶连在一起。
健群那个沉默寡言而坏脾气的男孩子从他踏入我家的大门我们就很少接近足足有三年的时间我们见了面只是彼此瞪一眼仿佛我们有著几百年的宿怨和深仇大恨。直到我读初中一年级那年的夏天一件小事却扭转了整个的局面。那个夏季里爸爸和萱姨曾作日月潭之游家中留下了我和健群还有一个雇了多年的下女。那是暑假我整日躲在自己的屋内只有吃饭时才出来和健群见面。爸爸出门的第三天寄回来了一封信是我先收到信封面上写的是健群的名字但却是父亲的笔迹。我略微迟疑了一下健群正在吃早餐我拆开信走进餐厅里谁知这封信一个字都没有写给我完全是写给健群一个人的全信叮嘱他照顾家和照顾我。由于信里对我没有一丝温情使我觉得感情和自尊都受了伤。我把信扔到他的面前信在到达桌子之前落在地上他低头看了看信封顿时冷冷的抬起头来盯著我说:
“你没有权拆这封信!”
“是我的父亲写来的不是你的父亲!”我生气的说。
“你以为我希奇他做我的父亲!”他对我嗤之以鼻:“不过你没有资格拆我的信。”他侮辱了爸爸使我非常气愤。
“我高兴拆就拆你不是我们家的人你妈妈也不是你是个杂种。”他用怒目瞪我双手握著拳欲伸又止。
“你是个小疯子!”他叫。
“我不是!”我喊。“你妈妈是疯子你也是疯子!”
我站著我不大会吵架委屈一来我最大的武器就是眼泪于是我开始抽抽噎噎的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越想越气越气就越说不出话而眼泪就越多了。我的眼泪显然收了效健群放开了握著的拳头开始不安起来他耸耸肩想装著对我的哭满不在乎但是失败了。他对我瞪瞪眼粗暴中却透著忍耐的喊:“好了好了我又没有说什么只会哭一来就哭读中学了还哭!”我仍然抽抽搭搭不止然后我终于憋出一句话来:
“我妈妈就是因为你妈妈的原因才疯的你们都是刽子手!”说完我掉转头走回我的房里关上了门。
那天晚上有大雷雨。我躲在我的屋内没有出去吃晚餐而是下女送到屋里来吃的。窗外雷雨一直不断电光在黑暗的河面闪烁不到晚上九点电路就出了毛病而全屋黑暗我蜷缩在床角凝视著窗外的闪电和那倾盆而下的雨滴。下女给我送了一支蜡烛来灯光如豆在穿过窗隙的风中摇曳。我躺著许久都无法成眠听著风雨的喧嚣想著我那疯狂而死的妈妈我心情不定精神恍惚一直到午夜我才朦胧睡去。我立即受到恶梦的困扰我那疯子妈妈正披著头瞪著死鱼一样的眼睛掐住我的脖子叫我看她的黑茧。我狂喊了起来挣扎著大叫著……于是我听到一声门响接著有两只手抱住了我粗鲁的摇我我醒了。睁开眼睛我现我正躺在健群的臂弯中。他用棉被裹住我黑眼睛迫切的盯著我不停的拍著我的背脊:
“没事了思筠没事了思筠。”他反复的说著。
我不叫了新奇的看著他于是他也停止了说话呆呆的望著我他的眼睛看来出奇的温柔和平静还混合了一种特殊的感情。然后他把我平放在床上把棉被拉在我的下巴上。站在床边低头凝视我。电还没有来桌上的蜡烛只剩了小小的一截他的脸隐显在烛光的阴影下神情看来奇异而莫测。接著他忽然对我微笑了俯头吻吻我的额角像爸爸常做的那样轻声的说:
“没事了睡吧。雨已经停了。”
可不是吗?雨已经停了。我阖上眼睛他为我吹掉了蜡烛轻悄的走出去关上了房门。
这以后我和他的关系忽然变了他开始像一个哥哥般待我但他也会嘲谑或戏弄我。时间飞逝转瞬间我已长成而他也踏入了大学之门。
他考上了台大到北部去读书了我仍然留在高雄家中我十七岁那年认识了一苇。
一苇那是爸爸一个朋友的儿子家庭殷富。那时他刚刚大学毕业在他父亲的公司中做事卜居于高雄。由于我正困扰于大代数和物理化学等沉重的功课他被请来做我的义务家庭教师。他和健群有一点相似都是瘦高条的个子但健群固执倔强他却温文秀气戴著副近视眼镜不苟言笑。每日准时而来对我督责之严宛若我的父兄。他恂恂儒雅极为书卷气和健群的暴躁易怒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我从来没有把我少女的梦系在他的身上因为他太严正不阿缺乏罗曼蒂克的味道。十八岁那是丰富的一年。暑假中健群由台北归来那天我正巧不在家。回来的时候爸爸告诉我:
“健群来了在你的屋里等你呢!”
我跑进屋内健群正坐在我的书桌前面偷看我的日记。我喊了一声冲过去抢下日记本来嚷著说:
“你不许偷看别人的东西。”
他站起来拉开我的双手上上下下的望著我然后把我拉近他凝视著我的脸说:
“你就是心事太多所以长不胖。”
说完他又笑了起来:
“还做不做恶梦?”“有的时候。”“是吗?”他注视我吸了口气说:“你好像永远是个孩子那样怯生生弱兮兮的。但我等不及你长大了。”于是他忽然吻住了我。这一切生得那么自然我一点都不惊讶因为我早有预感。可是当他和我分开后我一眼看到悄然从门口退开的萱姨和她脸上所带著的微笑我竟然莫名其妙的寒栗了。我开始明白我和健群的事爸爸和萱姨间已有了默契而早就在等待著了。这使我微微的不安至于不安的确切原因我也说不出来。可是当夜那恐怖的梦境又捉住了我妈妈的脸妈妈的眼睛妈妈的狂叫……
从梦中醒来我坐在床上沉思在浸身的冷汗和毛骨悚然的感觉里我觉得我那死去的妈妈正在阻止这件婚事我仿佛已听到她凄厉的声音:
“思筠!你不能嫁给仇人的儿子!思筠!你不能接近那个男人!”于是在那段时期里我迷迷茫茫的陷在一种情绪的低潮中我提不起兴致我高兴不起来整日整夜我都和那份抓住我的惶恐作战。也因为这惶恐的感觉使我无法接近健群每当和他在一起我就会模模糊糊的感到一种恐怖的阴影罩在我们的头上使我昏乱使我窒息。
我的冷淡曾那么严重的激了健群的怒气他胡思乱想的猜测我冷淡他的原因而莫名其妙的我的脾气。他个性执拗而脾气暴躁一点小小的不如意就会使他暴跳如雷。一天他坚邀我去大贝湖玩我不肯他竟抓住我的两只手臂把我像拨浪鼓似的乱摇一直摇得我的头昏他才突然停止而用嘴唇堵住我的嘴喃喃的说:
“对不起思筠对不起。”
整个的暑假我们就在这种易怒的紧张的气氛中度过。在这段时期一苇仍然天天来教我的功课健群和他谈不来背地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他“钟摆”。说他的一举一动都和钟摆一样的规律。暑假结束健群又束装准备北上。奇怪的是我非但没有离情之苦反而有种类似解脱的快乐。他临行的前一天晚上在我的房间中他猛烈的吻我我被动而忍耐的让他吻但却隐隐的有犯罪的感觉。下意识中我觉得我那疯子妈妈正藏匿在室内的一个角落监视著我的一举一动。这使我对接吻厌恶仿佛这是个刑罚。于是忽然间健群推开我望著我说:
“你是怎么回事?”“没有什么嘛。”我说。
他凝视我研究的在我的脸上搜索。
“有时我觉得你是个毫无热情的小东西”他说:“你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我瞠目不语。“思筠!”他把我的手压在他的心脏上。“你知道我爱你吗?”我点点头。“那么你爱我吗?”我张大了眼睛望著他半天都没有表示。他显得不耐烦了他一把拖过我用两只手捧住我的脸说:
“如果你弄不清楚就让我来告诉你吧!让我来教你如何恋爱如何接吻。”他的头对我俯过来狂热而猛烈的吻住了我那窒息的热力使我瘫软无力我不由自主的反应著他不由自主的用手环住他的脖子。我感到心境一阵空灵仿佛正置身于飘然的云端……但是我忽然打了个寒战推开了他我环顾著室内我又觉得妈妈正在室内恐怖使我汗毛直立。
“你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健群问。
“我不知道”我喃喃的说:“我真的不知道。”
健群凝视我然后说:
“你同意我们先订婚吗?”
“我们是兄妹。”我随手抓来一个藉口。
“我姓罗你姓徐算什么兄妹我已经查过了我们是绝对可以结婚的。”“等――我大学毕业!”
他望著我皱拢了眉头接著他就放掉了我回头向门外走一面说:“希望我寒假回来的时候情况能够变好一点。”
寒假很快就来临了我们的情况并没有变好相反的那种紧张的情形却更严重他变成了对我的压力他越对我热情我就越想逃避。而在内心深处我又渴望著接近他。我自觉像个精神分裂的患者当他疏远我时我想念他当他接近我时我又逃避他。这种情况造成的结果是他性情恶劣脾气暴躁随时他都要脾气事后再向我道歉。我则神经紧张衷心痛苦。我无法解除和他在一起时的那种犯罪感。妈妈那苍白的脸和突出的眼睛飘荡在任何地方监视著我与他。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成大。四年大学生活一纵即逝。我依然经常回高雄和健群见面依然维持那种紧张而胶冻的状态。健群已经毕业为了我他放弃了北部很好的工作而在南部一个公营机构中当了小职员。一苇也常常来我们家他不再教我功课却常常坐在我们的客厅中看报纸听唱片一坐三四小时闷声不响。谁也不知他的来意他也不要人陪他仿佛坐在我们的客厅中很能自得其乐。有一次健群狐疑的说:“这家伙八成是在转思筠的念头!”
我失声笑了因为我怎么都无法把一苇和恋爱联想在一起。可是健群却留了心下次一苇再来的时候健群就故意在他面前表示对我亲热甚至于揽我的腰牵我的手。但一苇却神色自若恍如未觉。于是我们就都不在意他了。
一晃眼我已大学毕业。那天我们全家开了一个圆桌会议讨论的中心是关于我和健群的婚事。看他们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我又强烈的不安起来。我缩在沙椅里垂著头咬著大拇指的手指甲一声也不响。他们谈得越高兴我就越惶惑。最后萱姨说:
“我看就今年秋天结婚算了把健群现在住的那间房子改做新房反正房子大小夫妇还是和我们这老夫妇住在一起吧大家热闹点儿。”“我想到一个问题。”爸爸笑著说:“添了孙子叫我们爷爷奶奶呢?还是外公外婆呢?”
于是他们都大笑了起来似乎这问题非常之好笑。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那种惶恐的感觉愈加强烈。忽然间一股寒气爬上了我的背脊。我茫然四顾又感到妈妈的眼睛!冷汗从我根中冒出我的手变冷了。于是我猛的跳了起来狂喊了一声:“不!”所有的人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我领略到自己的失态嗫嚅著说:“我――我――暂时不想谈婚姻。”
健群盯著我问:“思筠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不想结婚。”我勉强的说。
健群的脸色变白了他的坏脾气迅作咬著牙他冷冷的望著我说:“你不是不想结婚你只是不想嫁给我是不是?我知道了你在大学里已经有了称心如意的男朋友了是不是?你不愿嫁给我!是不是?”我头上冷汗涔涔心中隐痛我挣扎著说:
“不不不是……”“思筠”爸爸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萱姨一直以研究的神情冷静的望著我这时她忽然温和的说:“思筠你的脸色真苍白你不舒服吗?如果我建议你去看看医生你反不反对?”
“医生?”我皱著眉问。
“是的我有一个新认识的朋友是个心理医生如果你去和他谈谈把你心中的问题告诉他我想他一定会对你有点帮助。”我望著萱姨突然爆了一股强烈的怒气我站起身直视著她的脸心中翻涌著十几年来积压已久的仇恨这仇恨被萱姨一句话引动如决堤的洪水一而不可止我大声的叫了起来:“我知道你们以为我有神经病!以为我和妈妈一样疯了!我不嫁健群就是我有病是吗?我为什么该一定嫁给他?你们认为我是疯子是吗?你们错了我不会嫁给健群我永不嫁给他!我恨你们!你们三个人中的每一个!我恨透了!恨透了!恨透了!”我蒙住脸大哭了起来返身向我的房间跑跑了一半我又回过头来指著萱姨说:“你不用逼我你和爸爸使妈妈受刺激而疯狂而死亡你们是一群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我恨了你们十几年了!你现在想再逼疯我?我不会疯!我永不会疯!”我跑进屋内关上房门眼前金星乱迸脑中轰然乱响。扶著门把我的身子倚著门往下溜终于躺倒在地板上昏昏然失去了知觉。
我病了一段时期高烧说呓语。在医院里我度过了整整一个秋天。当我恢复知觉之后我是那样期望能见到健群但是他从没有到医院里来看我失望和伤心使我背著人悄悄流泪。可是爸爸来看我时我却绝口不提健群。爸爸常到医院来萱姨却一次也没来过。对于我上次的那番话和健群与我的婚事爸爸都小心的避免谈及。当爸爸不来的时候我就寂寞的躺在白色的被单中瞪视那单调而凄凉的白色屋顶。于是一天一苇来了。他坐在我的床前达三小时说不足五句话。但我正那么空虚寂寞他的来访仍然使我感动得热泪盈眶。然后当他起身告辞时却突然冒出一句意外的话来:“思筠你病好了我们结婚吧。”
我一愣他的神色安静而诚恳斯文儒雅的面貌像个忠厚长者。我愣愣的说:“你是在向我求婚吗?”
“不错”他点点头:“怎样?”
我呆呆的望著他这个求婚完全出乎我的意外。可是想起健群居然不来看我想起萱姨的仇恨想起那个我极欲逃避的“家”。我流泪了在泪眼婆娑中我默默的点了头。
我的病好了形销骨立。我原本就太瘦弱如今更是身轻如燕走起路来都轻飘飘的。出了院我回到家里竟然没有看到健群萱姨仍然用一贯的温和来待我也不再提起健群。冬天我和一苇结了婚健群没有参加婚礼。直到我婚后爸爸才透示我自从我脾气大骂的那一天起健群就离家远走一直没有消息。
婚后的一天爸爸来看我在我的客厅中他执著我的手诚挚的说:“思筠你母亲不是因为萱姨而疯的她是为了一个男人。”“爸爸!”我叫:“你说谎!”
爸爸摇摇头深深的望著我说:
“那是真的。思筠你母亲不应该嫁给我那是一桩错误的婚姻她一点也不爱我。她原有个青梅竹马的情人但她的父亲却做主让她嫁了我我们婚后没有一丝一毫的乐趣只是双方痛苦。你母亲是个好人是个有教养的女人教养和道义观使她不能做出对不起我的事而她又无法抗拒那个男人……思筠你慢慢会了解的她把自己禁制得太严了她思念那个人又觉得对不起我长期的痛苦造成了精神的分裂。至于萱姨那是你母亲精神失常之后我才接近的。”
我震动我叹息。我相信这是真的妈妈可怜的妈妈!她和她的黑茧!咬不破的黑茧!但我为什么该在她的黑茧的阴影下失去健群?健群!那桀骜不驯的男孩子!那个被我所爱著的男孩子!
四
时间慢慢的拖过去我结婚三个月了。而健群却像地底的伏流般突然的冒了出来。一切的平静冬眠著的岁月又猛的觉醒了。蜷缩在那沙中我一动也不想动健群关上大门的那声门响依然震荡著我他在我唇上留下的吻痕似乎余韵犹存。我睁开眼睛窗外的阳光刺眼春天这正是春天不是吗?一切生物欣欣向荣的季节但我心如此之沉坠!重新阖上眼睛我感受著眼泪滑下面颊的痒酥酥的感觉。“原谅我吧我已经哭过了!”这是葛莱齐拉中的句子那么原谅我吧!健群。小下女来请我去吃午饭已经是吃午饭的时间了吗?也好午饭完了是晚饭晚饭完了就又过去了一天。勉强咽下了几粒坚硬的饭粒。我又回到客厅里继续蜷伏在沙中。望著窗外的日影西移望著室内由明亮而转为暗淡望著迷迷蒙蒙的暮色由窗隙中涌入。我睁著眼睛凝著神但没有思想也无意识似乎已睡著了。
“为什么不开灯?”突来的声浪使我一惊接著电灯大放光明。我眨眨眼一苇正脱掉皮鞋换上拖鞋在我对面的沙中懒散的坐下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没有听到他开门的声音。我坐正身子凝视著他他燃起一支烟慢吞吞的从公事包里拿出一本美国的地理杂志我本能的痉挛了一下又是地理杂志除了书籍之外他还会有别的兴趣吗?
“喂!”我说。“嗯?”他皱皱眉不情愿的把眼光从书上调到我的脸上。
急切中我必须找出一句话来无论如何我已经被冰冻的空气“冷”够了。“今天健群来了。”我说。
“哦是吗?”他不经心的问眼睛又回到书本上去了。
我有点难堪却有更多的愤懑。一段沉默之后我说:“你知道我曾经和健群恋爱过。”
大概我的声音太低了他根本没有听到我提高声音重说了一遍他才猛悟似的说:
“唔你说什么?”“我说健群曾经是我的爱人。”
“哦”他望望我点点头:“是吗?”然后他又全神贯注在书本上了。我弓起膝双手抱著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室内真静静得让人困倦。半晌我抬起头来他的近视眼镜架在鼻梁上书凑著脸看得那样出神。我突然恶意的冲口而出的说了一句:“我现在还爱他。”“唔唔什么?”他推推眼镜忍耐的看著我。
“我说我现在还爱他。”我抬高声调。
“爱谁?”他傻傻的问。
“健群。”“哦”他眨眨眼睛笑笑。哄孩子似的说:“好了别开玩笑了让我看点书。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眼看著他的头又埋进了书本里我废然的靠在沙上仰著头呆呆的凝视著天花板天花板上一条壁虎正沿著墙角而行摇摆著尾巴找寻食物。
吃过晚饭一苇又回到客厅专心一致的看起书来。我坐在他的对面用小锉刀修著指甲一小时又一小时……时间那样沉滞的拖过去。终于我不耐的跳了起来:
“我要出去一下。”“嗯。”他头也不抬的哼了一声。
我走进卧室换了一身最刺目的衣服黑底红花的旗袍金色的滚边既艳又俗!再夸张的用唇膏把嘴唇加大画上浓浓的两道黑眉毛对著镜子镜里的人使我自己恶心。不管!再把长盘在头顶梳成一个髻找了一串项炼绕著髻盘上两圈。不敢再看镜子抓了一件红毛衣我“冲”进客厅里在一苇面前一站。
“我出去了。”大概因为我挡住了他的光线他抬头看看我我等著看他大吃一惊但他只不经意的扫我一眼又低下了头简简单单的说:“好。”我握著毛衣垂著头走出了大门。门外春寒仍重风从爱河的河面吹来使人寒凛。我顺著脚步走到河边两岸的灯光在黑幽幽的水中动荡像两串珠炼。沿著河岸我缓缓的踱著步子隔著一条河高雄闹区的霓虹灯在夜色中闪耀。黑人牙膏的电灯广告耸立在黑暗的空中刺目的一明一灭。到何处去?我有些迟疑。但是既然出来了就应该晚一点回家如果我彻夜不归不知一苇会不会紧张?想像里他一定不会在他的生活中从没有紧张两个字。我走上了桥沿著中正路走进高雄的闹区大公路大勇路大仁路……我在最热闹的盐埕区中兜***走完一条街再走一条街在大新公司的饰部我倚著橱窗休息一下我走得太疲倦的脚。店员小姐立即迎了过来对我展开一个阿谀的微笑。“小姐要什么?”我随意的在橱上那个半身模特的胸前拉下了一条项炼。
“多少钱?”“八十块。”八十元!不贵!就用那八十元买她的微笑也是划得来的无论如何她是整个一天中对我最亲切的人。我用手指挑著项炼望著那珠粒映著日光灯所反射的光芒。
“要戴上试试吗?”“哦不用了包起来吧!”我打开皮包拿出八十元放在柜台上。项炼放进了皮包店员们已经开始鞠躬送客表示打烊时间已到。看著他们搬门板准备关店门看著那铁栅门已拉上了三分之一我只得跨出了大新公司。沿著新乐街我一家一家的逛寄卖行肆意的买著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买尽了店员们的微笑。然后一下子我现街道空旷起来了车辆已逐渐减少店门一家家的关闭霓虹灯一盏盏的暗灭只剩下翦翦寒风在冷落的街头随意徜徉。我的腿已疲乏无力我的眼皮酸涩沉重。但是我不敢回家家里的一苇想必已呼呼大睡他会为我的迟归而焦急吗?
漫无目的的在黑暗的街头闲荡脑中思绪纷杂零乱健群回来了我已嫁人了!生命如斯日月迁逝世界上何事为真?何事为假?人生存的目的何在?一日三餐浑浑噩噩任那岁月从指缝中穿过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等到捱过了数十寒暑然后呢?就像妈妈的结局一样那黑色的棺木黑色的茧!
踱过了桥我又回到爱河河边站在萤光灯下我斜倚著灯柱凝视著水中的灯光倒影那微微荡漾的水使我眼睛昏花而脑中昏沉我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夜风拂面而过单衣寒冽我颤栗了。
“恻恻轻寒翦翦风杏花飘雪小桃红夜深斜搭秋千索楼阁朦胧细雨中。”
多么美丽的诗的韵致!为什么真正的生活中却找不到这样的境界?谁能告诉我那些诗人是如何去掘到这份美的?我惨然微笑默默的流泪了。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吃惊的张开眼睛健群正挺立在我的面前。萤光灯下他的脸色青白如鬼双目炯炯妖异的盯著我。“你在做什么?”他冷冰冰的问:“我跟踪了你整个晚上走遍了高雄市。”我默然无语他捉住我的下巴托起我的头:
“你为什么这样做?”他的眉头蹙起了:“为什么要葬送我们两个人的幸福?”他用双手摸索著我的脖子。然后勒紧我:“我真想杀了你毁了你!我恨你恨诱了你!恨死了你!你死了我才能解脱!”他的手加重了压力我呼吸紧迫了。“你这么轻易的决定你的终身?然后把每晚的时光耗费在街头闲荡上?你你怎么这样傻?”
他的手更重了我已经感到窒息和耳鸣闭上眼睛我把头仰靠在灯柱上好吧!掐死我!我愿意而且衷心渴望著。扼死我吧那对我是幸而不是不幸。但是他的手指放松了然后他的嘴唇炙热的压住了我的。他呻吟的颤栗的低喊:“思筠思筠你要毁掉我们两个了!思筠思筠!”
我流泪不语。妈妈!你把你的黑茧留给我了。
“思筠”他的嘴唇在我的面颊上蠕动他的手摸到了我的髻轻轻一拉那盘在髻上的项炼断了。“你打扮得像个小妖妇。但是这样的打扮使你看来更加可怜。思筠你说一句强烈的话让我绝了望吧。”
我依然不语低下头我看到那散了的珠串正迸落在地上纷纷乱乱的滚进爱河之中搅起了数不清的涟漪大的小的整的破的……
五
又是一个难捱的晚上。
我坐在沙中百无聊赖的用小锉子修指甲。每一个指甲都已经被锉子锉得光秃秃了。一苇仍然在看他的书书多丰富而吸引人的东西呀!我把锉子对准了玻璃桌面扔过去清脆的“叮”然一声终于使他抬起了头来看看我又看看锉子他哼了一声再度抱起了书本。“喂喂!”我喊。“嗯?”他向来是最会节省语言的人。
“一苇”我用双手托著下巴凝视他:“你为什么娶我?”
“唔”他皱皱眉:“傻话!”
“喂喂”我及时的呼唤使他不至于又埋进书本中“一苇我有话要和你谈。”
“嗯?”他忍耐的望著我。
“我我提议――我们离婚。”我吞吞吐吐的说。
“唔?”他看来毫不惊讶:“别孩子气了!”低下头他推推眼镜又准备看书了。“我不是孩子气!”我叫了起来:“我要离婚!”
他皱眉望著我:“你在闹些什么?”“我要和你离婚!”我喊:“你不懂吗?我说的是中国话为什么你总听不懂?”他看看墙上的日历困惑的说:
“今天不是愚人节吧?为什么要开玩笑?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我跳了起来所有的忍耐力都离开了我我迫近他一把抢下他手里的书顺手对窗外丢去一面神经质的对他大喊大叫起来:“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比你更清楚我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我没有说孩子话!我要和你离婚你懂不懂?你根本就不该娶我!你应该和你的书结婚!不应该和我!我已经被你冰冻得快死掉了我无法和你一起生活你懂不懂?你这个木头人木头心脏木头脑袋!”
他被我迫得向后退一直靠在墙上。但是他总算明白了。他瞪著我愣愣的说:
“哦你是不愿意我看书?可是不看书干什么呢?”
“谈话你会不会?”“好好”他说坐回到沙里严肃的眨了眨眼睛望著我说:“谈什么题目?”我凝视他气得浑身抖。随手握住茶几上的一个小花瓶我举起来真想对他头上砸过去。可是他一唬就跳了起来一面夺门而逃一面哆哆嗦嗦的说:
“天哪你你……你是不是神经出了毛病?他们早就告诉我你有精神病的遗传……现在可不是……就就作了……”我举起花瓶“哐嘟”一声砸在玻璃窗上花瓶破窗而出落在窗下的水泥地上碎了。一苇在门外抖衣而战嗫嗫嚅嚅的说著:“我要打电话去请医生我要去请医生……”
我摇摇头想哭。走进卧室我拿了手提包走出大门投身在夜雾蒙蒙的街道上。
顺著脚步我向我的“娘家”走去事实上两家都在爱河之畔不过相隔数十□之遥而已。走著走著故居的灯光在望我停了下来隐在河畔的树丛中凝视著我的故居。我昔日所住的房里已没有灯光但客厅中却灯烛辉煌人声嘈杂。我靠在树上目不转瞬的凝视著玻璃窗上人影幢幢笑语之声隐隐传来难道今日是什么喜庆的日子?我思索著却丝毫都想不起来。我站了很久很久风露侵衣夜寒袭人我手足都已冰冷而客厅里依然喧哗如故。终于我轻轻的走了过去花园门敞开著我走进去跨上台阶站在客厅的门外。隔著门上的玻璃我看到门里宾客盈门而健群正和一个浓妆的少女并坐在一张沙上那少女看来丰满艳丽而笑容满面。健群却依旧衣著简单而容颜憔悴那对失神的眼睛落寞的瞪视著窗子。我顿时明白了爸爸和萱姨又在为健群介绍女友这是第几个了?但是总有一个会成功的。然后健群就会和我一样挣扎于一个咬不破的茧中。
再注视那少女我为她的美丽折倒。下意识的我看看自己瘦骨支离的身子和手臂不禁惨然而笑。下了台阶我想悄然离去但是门里出健群的一声惊呼。
“思筠!别走!”我不愿进去不想进去拔起脚来我跑出花园沿著爱河跑健群在后面喊我我下意识的狂奔著。终于听不到健群的声音了我站在爱河的桥头又泛上一股酸楚和凄恻还混合了一种凄惶无措的感觉。走过了桥像往常一样我又开始了街头的夜游。我累极了也困极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街头到底走了多久手表忘记上条早已停摆了。沿著爱河我一步一步的向前挨著拖著。脚步是越来越沉重了。我累了累极了在这条人生的道路上也蹭蹬得太长久了。
我停在一盏荧光灯下在这灯下健群曾经吻我。他曾说我是个没有热情的小东西。没有热情是吗?我望著黑幽幽的水那里面有我迸落的珠粒有我的眼泪和他的眼泪那些珠粒和眼泪击破过水面漾开的涟漪是许许多多的圈圈。记得有一圈圈诗其中说过:
“相思欲寄从何寄?画个圈儿替。
言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
我密密加圈你需密密知侬意!
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
整圈儿是团圆破圈儿是别离。
更有那诉不尽的相思把一路圈儿圈到底。”
我倚著铁索把头伸向河面。我又哭了。泪珠在水面画著圈圈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在这无数的圈圈里我看到的是健群的脸一苇的脸和妈妈的脸。是的妈妈的脸妈妈正隐在那黑色的流水中她瞪得大大的眼睛哀伤的望著我仿佛在对我说:“你也织成了一个黑茧吗?一个咬不破的黑茧吗?”
是的咬不破的黑茧!我凝视著流水黑色的水面像一块黑色的丝绸。我在寒风中抽搐水面的圆圈更多了整的破的一连串的不断的此起彼伏著。
夜风包围了我黑暗包围了我荧光灯熄灭了四周是一片混混沌沌的黑色。我在这暗夜中举著步子不辨方向的向前走去。我知道无论我走向何方反正走不出这个自织的黑茧。夜雾更重了我已经看不到任何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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