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鬼登门让城隍府真切地看到,在被困轮转寺的短短三日,钱塘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已发生了足以翻天覆地的变化。
于是,由城隍出面,暂且安抚住群鬼。
翌日。
竖起旗帜,召集属僚,各坊的香社与亲附纷纷呼应,将潜伏时看到的、听到的东西送入了城隍府新的大本营——轮转寺。
各种真真假假、纷纷纭纭的消息里最打眼的是激增的杀人案,其中确定以及疑是恶鬼杀人的有七十余起,大伙儿挑出了其中或许最能解释局势激变的三起。
…………
第一起案子是某香社收集来的,因案情怪悚,在坊间掀起了些波澜:
药王坊有位秀才唤作吴洪,早年从中原避乱而来,结识了一位名叫张审的本地人士,认作了干亲,由是置得产业,在钱塘安家落户。
又过几年,张审的侄女儿从外地过来投靠,侄女姓薛小字湘灵,恰巧是吴洪家乡一官宦人家的小姐,两人曾在踏春时有过一面之缘,如今他乡重逢,难免生出情愫,再经张审撮合,自然喜结连理。
薛湘灵生得貌美如花,侍奉丈夫百依百顺,又治家有术,将家里家外打理得红红火火,可惜成婚数年,却没诞下一个子嗣,叫吴洪常常苦闷。
某日。
吴洪吃了酒席归家,忽而听得有人唤他姓名,定睛一看,竟是昔日家乡故友庆鹤谦。
他乡遇故知,怎可不庆贺一场?两人便相约到了酒楼,推杯换盏间诉说起过往种种,可当吴洪不无炫耀地提起妻子,庆鹤谦却大吃一惊。
“薛家庄子早年被乱匪打破,湘灵小姐不愿受辱已投井自尽,如何在钱塘作你妻子?”
吴洪没上心,笑话庆鹤谦酒量太浅,两三杯便吃醉了。
庆鹤谦犹豫再三,起身叉手道:“实不相瞒,小弟到钱塘已有些时日,早在街上远远望见过吴兄,只是一时情怯,不敢相认。小弟略通相术,今日遇吴兄,竟见乌云盖顶,将有杀身之祸,才不得不冒昧相见。若依吴兄所言,那杀身之祸恐怕就是应在尊夫人身上,你那鬼妻怕是要害你呀!”
说罢,庆鹤谦便自顾自说起恶鬼伪装作活人的种种情状。
吴洪怫然不悦,忍不住拍案而起:“我视你为友,你却辱我妻子,究竟是何居心?!”
起身拂袖而去。
庆鹤谦忙追上,将一截桃木与一面铜镜强塞过去。
“我知空口无凭,不能取信于人,吴兄且收下这两物。鬼是余气所聚,本无影子,所以白日显影,不过是鬼躯幻化,桃木是辟邪之物,吴兄若以桃木桩刺入鬼影,再以此铜镜观之,恶鬼必现原形。”
酒宴不欢而散。
吴洪回到家中,见着妻子,本想着将今日之事倾吐一番,可脑中鬼使神差地浮现起庆鹤谦的话语,尤其是“人是血肉之躯,鬼是阴气所聚,二者如何能孕育子嗣?”,便没端端想试上一试。
桃木桩太打眼,取下一片削成小刺埋在鞋底,当时,湘灵正在窗下绣花,吴洪便往影子手上踩去。
“唉呀!”
那湘灵竟痛呼出声。
吴洪心里咯噔一响,取镜急急照去,但见铜镜所映,哪有什么千娇百媚的美人,只一个肿胀青白的人形!
三魂顿时丢了七魄。
同眠共枕数年的妻子竟然真是……
“死人。”
妻子蹙眉呼唤。
“你还杵在那儿作什么?”
吴洪不敢表现出异常,强装着镇定上前关切。
湘灵翻看着柔荑,嘴上疑惑:“方才吃痛,原以为是扎了针,怎的痛处不见针眼呢?”
因为你是鬼!
吴洪心中作想,嘴上却赔笑:“或是老天怜花惜玉,不忍毁伤美人。”
“哟。”湘灵白他一眼,“今儿去哪个姑娘嘴上吃了胭脂,让舌头抹了蜂蜜?”
又狐疑看他手中:“哪里来的铜镜?”
吴洪的魂魄差点儿又飞了出去,原来铜镜还紧攥在手里没放,所幸,镜中所映已是人非鬼。
“市上瞧见了,觉得与娘子相衬,便买来了。”
湘灵笑着取过铜镜,对镜整理整理鬓钗,浅浅玉指滑过吴洪胸膛,叫他恶寒骤生。
“鬼话连篇!”
……
吴洪记不得自己怎么出的家门,在街上恍恍惚惚,仿佛天地虽大无处容身,好半天,才想起自己在钱塘尚有一位可以依靠的长辈——张审。
张审为人简朴,虽颇有人脉资财,却常年独身蜗居在一间小院里。
他进了张宅,哭喊着奔上去。
“伯父!伯父!”
张审正在点茶,闻声立刻放下了茶具。
“五郎这是怎么呢?”
“鬼,鬼!湘灵是鬼呀!”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颠三倒四,一时说街上遇着故人,一时说湘灵早已投井而死,一时说铜镜映出死相。
张审连忙问:“铜镜在哪儿?”
“遗在家里。”
张审放缓了语气,安慰道:“湘灵是你发妻,怎可胡乱怀疑?或许是庆鹤谦以幻术戏耍于你。”
“我亲眼所见……”
“莫慌。”张审将他拉进茶室,奉上茶汤,“我去观上请一位道长回来,孰真孰假自然分晓。”
吴洪今儿吃了两场酒,哪儿还喝得下茶水,装着抿了两口,点头应诺。
张审便叫他在屋里歇息,自个去寻道士,出门前,再三叮嘱。
“你留在家里,莫要走动。”
许是惊惧了一路,饮了茶汤后,昏沉沉睡去,可梦里也不安生,梦中每个熟人都变作恶鬼恐怖模样,都来杀他吃他,叫他战栗惊醒。
醒来,张审未归。
他独自在院里徘徊片刻,忽地疑心自己的举动是否已引起妻子的怀疑,而湘灵对他知根知底,晓得他势必会寻张审庇护。如此作想,再坐不住,哪里还顾着张审的嘱托,便要离去,却没想大门竟然被锁住了,打算翻墙,可自个儿生得肥壮,实在没那身手,扭头四下寻找梯子时,在墙角发现一大狗洞,堪堪容身。
正俯身下去,四爪着地,听着大门处有了动静。
不知来者是人是鬼,吴洪不敢现身,只躲在墙后偷听。
却听着一个叫他魂飞魄散的熟悉女声:
“轻声些,莫惊扰了他。”
“放心,他喝了我的茶汤,睡得正死。”
对话声进了茶室。
“咦?吴洪何在?”
“糟了!叫那小子跑了。”
“不对,院里有人味儿。”
“他在此停留过,当然留有人味儿。”
“他既已离开,人味儿怎生不见淡去?”
吴洪心肝乱颤,哪儿敢再听,一头扎进狗洞。
……
惊恐之下,他只顾着发足狂奔,待回过神来,发觉自个儿循着习惯,来到了熟识的狗肉档附近。狗肉档的店家叫做王庆,虽铺子偏僻些,但主人家善于交际,也经营得一批熟客,吴洪正是其中之一。
此时此刻,他两脚软如面条,喉咙干渴胜似火烧,便进了铺子,要了吃食,想把满肚子惊惧倾吐一二,可等了一阵,王庆却迟迟不来作陪。
吴洪疑惑向后厨张望,见王庆正在磨刀烧水。
便问:
“为何磨刀?”
王庆回答:“要杀狗。”
“又为何烧水?”
“要烫毛。”
时辰已不算早,天色渐渐昏暗,铺子里没其他客人,偌大个地方只有彼此,听着刀子在磨石上“锵锵”作响,刀锋晃着白光映得人心寒,吴洪没再问,可人往桌边坐,疑从心上生——都这时辰了,快要打烊,为何还要宰杀牲畜?况且,炮制条狗而已,缘何要烧杀猪似的一大锅热水?
吴洪越想越觉蹊跷,蹑手蹑脚过去,照着王庆的影子狠狠一踩。
唉哟!
王庆提刀跳将起来,掀开衣裳,在身上一阵翻看,没见着伤口,再恶狠狠扫视周遭,狗肉档里已空空如也。
……
吴洪再度陷入了亡命奔逃之中,途中遇见每一张面孔,在他眼里仿佛都藏着某种恶意,叫他一刻也不敢停歇,直到晚钟敲响,他终于醒悟,既然遇到了鬼,便该去寻和尚道士,才不枉年年烧香。
返身往寺观而去,途中遇着一乞丐。
乞丐也是熟脸,大名叫做白川,但没人会如此称呼,都唤他诨号——白吃。
远远见着王庆,笑脸相迎来讨赏,可王庆哪儿有心情搭理?一把将白吃扫开,步履匆匆时,却没注意,踩着了乞丐的影子。
唉哟!
乞丐捂着后脑勺,吃痛一声。
还以为是吴洪又拿铜子儿掷他,顺口说了句吉祥话,可地上一瞧,没半个铜子,再抬头一看,吴洪鼓着两眼、颤着两腮。
“鬼!鬼!你也是鬼!”
留下目露凶光的乞丐,连滚带爬而逃。
……
日暮黄昏,街上人影稀稀仿佛鬼境,吴洪满心仓惶不知何往,忽然,被人扣住手腕,他尖叫着抡起拳头。
“吴兄,是我。”
却是庆鹤谦。
立时间,吴洪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拉着庆鹤谦衣袖。
“鹤谦救我,救我啊!湘灵是鬼,张审是鬼,王庆是鬼,白吃也是鬼,他们全都是鬼呀!”
把今日事略说一遍。
庆鹤谦听罢,大叫不好。
“人不识鬼,鬼却互相识得,你叫破了乞丐身份,乞丐怕是也会告诉其他鬼你的行踪,城内危险不可久留,且随我出城暂避。”
吴洪不疑有他,便随庆鹤谦去了城外官道旁某间驿站。
两人在房里点了酒食,没吃几口,吴洪就禁不住潸然泪下。
他又惶恐又疑惑。
“我与妻子成婚数年,纵然人鬼不同,彼此亦有恩爱,缘何今日忽然要害我?”
“吴兄有所不知。”庆鹤谦解释道,“在钱塘地面上,十三家掌着阴阳轮回,死人若想投胎,就得遵守人间的规矩,可近来传出许多风言风语,说轮回是十三家编造的假话,一些死人便信以为真。人若无念想,行事容易偏激,更何况乎鬼?过去念着投胎,恶鬼们还能忍耐,而今没了念想,稍有仇怨,便要杀人!”
“我与妻子一向举案齐眉,纵使偶有龃龉,却谈何仇怨?”
“是何龃龉?”
吴洪神情有些尴尬:“愚兄酒品不佳,醉后偶尔动些手脚。”
说着,又振振有词。
“男人教训女人,不是天经地义么?”
庆鹤谦笑道:“奈何尊夫人不是女人,而是女鬼。”
吴洪不能反驳,便调转话题,委屈着说起张审。
“我对他尊敬有加,视若自家叔伯,四时节庆,从不少礼物探望,他为何也要害我?”
“他既让女鬼与你为妻,想来一开始就有所图谋,近日却被你撞破,自然一不做二不休。”
“可王庆呢?”吴洪愤愤道,“我常常照顾他的生意,前些时日,他妻子田氏回乡归宁,手里缺少盘缠,我还借了他十几两银子。”
“没算利钱?”
“九出十三归。”
“那就说得通了。”庆鹤谦道,“外头兵荒马乱的,一个妇人如何回乡?大抵是借钱投胎,折在了和尚手里,叫店家迁怒于你,近来鬼荒神乱,正好趁机杀人。”
“借钱也有错?”
“鬼又岂会讲人的道理?”
“那乞丐呢?”吴洪恨恨追问,“他又凭啥害我?”
庆鹤谦笑答:“他已落到作乞丐的境地,心中如何不满腔愤恨,你又叫破他身份,让他往后兴许连乞丐也做不成,如何不加害于你?”
吴洪哑口无话,埋头连饮数杯,忽而瞄了眼庆鹤谦,想起他说过一句“人不识鬼,鬼却互相识得”,他一个初来乍到的活人,如何知晓的本地鬼事?
湘灵是鬼,张审是鬼,王庆是鬼,白吃也是鬼,那眼前的庆鹤谦?
吴洪只于庆鹤谦说过用桃木验鬼,却没说桃木是削成刺,埋在鞋底,眼下疑心一动,便收拾不住,拉着庆鹤谦推杯换盏,教两人都醺醺然时,悄悄地轻轻地踩在庆鹤谦投在地上影子的脸上。
庆鹤谦右脸登时抽搐两下。
吴洪的醉意随冷汗霎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庆鹤谦发觉他神情有异:“吴兄怎么了?”
“想起湘灵模样,心里余悸难消。”
说着,又踩了踩影子左肩,那庆鹤谦便立时耸了耸臂膀。
吴洪已骇得杯子都拿不稳了,酒水撒了一手。
庆鹤谦递过帕子。
“吴兄怎生这般不小心?”
吴洪顺势放下酒杯,捂着额头,挡住惊恐的双眼。
“惭愧,愚兄已不胜酒力。”
话已至此,酒席自然也该结束了,庆鹤谦自言要回住处取些法器,好在来日抵御恶鬼,让吴洪安心留在客栈,他去去就回。
吴洪佯装醉态,含混回应,又从窗隙窥见庆鹤谦出了客栈大门,才跳将起来,把满腹强按住的惊慌一股脑儿给吐了出来。
“鬼!鬼!他果然也是鬼!”
有心逃走,然天色已黑,客栈又地处郊外,谁知道夜色还藏着什么妖魔鬼怪?
向客栈中人告发有鬼作祟?空口白话的谁人肯信?
一时间,进退两难。
这时,门外忽起嘈杂,原是隔壁房客醉倒在走廊上,房客肥壮,店主瘦小奈何不得。
吴洪见房客身型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顿时起了心思,出面将事儿揽在自个儿身上,待店主再三谢过自去忙活,却把房客拖上了自己的床榻,与其交换了衣物,扯散了发髻遮住面孔,自个儿转头去了隔壁客房。
房客醉死了,鼾声震天,吴洪却辗转难眠,于是裹了被子,蜷缩在了隔墙边。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着:
“吴兄,吴兄。”
吴洪悚然惊醒,又很快反应过来,呼唤声在隔壁。
又听着房门打开,庆鹤谦再次呼唤。
“吴兄,吴兄!”
吴洪竖起耳朵,拼命捂住嘴巴,回应呼唤的只有房客的呼噜声。
也在鼾声里。
“吴兄。”
“吴洪!”
呼唤一声重过一声,一声近过一声,几乎贴近床榻时。
嘎吱~
房门再次打开。
似有冷风涌入,吹得门窗摇晃,又有窸窸窣窣不断,仿佛老鼠打架。
俄而。
隔壁杂声隐没,有话语细细响起。
“你是哪里来的野鬼,缘何把我家相公诓骗至此?”这是湘灵的声音。
“我等辛苦盘算了数年,你横插一脚也罢了,竟然还要吃独食!”这是张审在言语。
“诸位莫恼。”庆鹤谦气喘吁吁,“要杀他容易,可事后若阴司追查起来,我等都难逃干系。”
“你当真要保他?”王庆语气不善。
“他已撞破我等身份,切不可留他性命!”白吃咬牙切齿。
来了!他们都来了!
吴洪惊骇欲死,紧紧捂住嘴,生怕呼吸稍有粗重惊动了恶鬼。
便听得。
“诸位误会了,小生的意思是,咱们大可把他开膛破肚,就地分食,却要留下完好人皮,待我炮制成衣,届时,庆某作了吴洪,薛夫人还是薛夫人,张公也仍是张公,王兄报了仇,白兄也保住了身份,岂不各得其利?”
一阵嘈嘈切切细细鬼语后。
话语消失不闻,鼾声戛然而止。
继而,是细细的切肉声,是微微的咀嚼声,淡淡的血腥味儿从墙壁的缝隙渗了过来。
吴洪再也忍不住。
呕~
然后,连滚带爬抄起房中铜盆,拼命敲打,惊破寒夜。
“杀人啦!杀人啦!恶鬼杀人啦!”
…………
第二起案子,乃是鲁怀义与何水生通过衙门的关系递出来的,事涉十三家,卷宗本该被销毁,但经办的官员却把它暗暗默写了下来:
世人皆爱神童,偏偏钱塘不喜早慧。
盖因钱塘人鬼杂居,常有邪祟强占人胎借身转世,坊间谓之“寄胎”。所产子女,往往心智不似婴孩,常常假托宿慧,天生心怀奸邪,难免祸乱人家败坏门楣,纵使父母难舍亲缘,可“寄胎”者以成人之魂强占婴孩之身,身魂不合也注定早夭,最后留给父母的往往是家破人亡。
此类亦被称作“化生子”。
十三家由是在各坊置有“化生司”,设僧官或道官一位,配有兵马听从调遣,负责在死人中引导转世,在活人中处理“寄胎”。
又因僧道们视诵经、仪轨一类职司为清要,斥具体俗务为冗浊,化生司的职司便通常由不太受重视的弟子充任,譬如印空和尚,他虽辈分高资历老,却由于是带艺投师半路出家,便被排挤出了轮转寺,安插到三官坊作了化生司的浊务僧。
没想因祸得福,避开了尾牙节那桩劫难。
后来十三家围困轮转寺,将轮转寺散落在外的僧人护法聚集起来,他手下的兵马也因此被抽调一空,仅余一员神将护身。
他是个老江湖,敏锐地嗅到了危险的气味儿。
果断抛开职司,躲进了老巢——一座位于大昭坊的宅院。
宅院紧挨着坊门,是游神出巡的必经之所,稍有动静,必定引得巡神警惕。他又大撒银钱,将平日豢养的门客打手聚集起来,在宅中充当护卫,当然,他并不十分信任这些江湖人士,只许他们在外宅巡逻,内宅则暗布机关禁制,只留一员神将侍卫,一个沙弥听用,一个聋哑老仆看门。
如此,自以为万无一失,又觉长夜漫漫,便招来了新买的小妾玩耍。
谁料。
当夜。
一声尖叫划破夜空。
待护卫们闻声撞开房门,看到的是因惊骇过度而昏死的小妾,以及锦衾里一大兜子碎骨烂肉。
印空已被碎尸万段!
……
事关十三家。
大昭寺第一时间遣了一名叫性明的僧官领着衙门的刑名官一同查案。
先是盘问相关人员。
第一个就是死者的枕边人,本地人士,家里姓胡,闺名川月,可怜美人余悸未消,花枝带露轻颤,自言老爷身强体壮,又用烈酒化了猛药,她曲意承欢消受不住,完事后就沉沉睡去,半夜里被湿冷浸醒,借着残烛,惊见一床碎肉。
再招来沙弥。
他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娃子,是印空从信徒家中招收的弟子,法号一乘。娃子年纪小,没让他亲眼看过现场,只知师傅死了,懵懂正不知所措。
他告诉性明,夜里服侍了师傅师娘入寝,便同往常一般,洒扫了神台,供奉了晚香,做了晚课,便早早睡去,从始至终没听着任何异常动静。
又唤来老仆。
又聋又哑又老又笨,印空买下他时,用自己俗姓随口取了个名字叫黄善。
黄善连比带划,再加上沙弥“翻译”,性明得知,死者用他就图个聋哑蠢笨,平日里也足不出户,只做些粗笨活计,昨儿没啥用得到他的地方,他早早拾了铺盖卷在门边守了一夜,没察觉任何异常,也不见有人出入。
再审问护卫。
死者安排得很谨慎,护卫们都被打乱了,每夜随机组队,绕着内宅不住交叉巡逻,任何人都没有避开他人作案的机会。
盘查一无所获,反而更添迷雾。
刑名官细细检查现场,发现院中禁制机关都未被引动,案发现场除了被撞开的房门,都没有从外部入侵的迹象。
死者竟是在被重重守卫的密室中、在悄无声息间被谋杀并碎尸!
这哪里是凡人能够办到的?理所当然指向一个结论——印空和尚乃鬼神所杀。
“不可能!”神将急急驳斥,“屋里不见邪气,也未遗有法术痕迹,怎生是恶鬼杀人?”
印空被杀,他已是失职,若凶手还是恶鬼,他这神将岂非罪加一等?
性明闻言,绷着脸退后两步,掩住鼻子。
“你喝酒了。”
神将一惊,忙抢白:“是喝了些酒,可我又非肉体凡胎,如何会醉?!昨夜……”
性明却挥手打断:
“你既说无有外邪入侵,便是指认内鬼杀人,可屋里只一小妾,印空两百来斤的大汉,她一娇滴滴的小娘子,如何杀得了人,碎得了尸?”
“可是……”
性明不耐烦道:“杀他的既不是鬼,也不是人,莫非是天谴不成?!”
神将欲言又止,终究哑口无言。
案件于是定性——护法贪杯误事,以致邪鬼有机可趁,杀害了佛门高僧。
本该如此。
可好巧不巧,增福庙的杨万里途径此地,听闻同门被杀忽而起了兴致。
他在宅院里转了一圈,很快将目光落在了供奉神将的香炉上,炉中点着新香正烟气袅袅——一个小娃娃,夜里死了师傅,怎么早上还有闲心给神灵上香?
便叫衙役拘来沙弥,问他昨夜残香何在?
沙弥回答,残香已经烧尽,当时随手便丢了,现在哪里寻得到?
杨万里并不追问,把人扣下,调来灵犬,将宅院里里外外筛查一遍,终于在厨房灶堂里找到昨夜未烧尽的残香。
他拿来细细一嗅。
“犀角、苏合、香茅……这是抚神慰灵的法香!护法是醉了,却不是醉酒,而是醉香。”
“这哪里是鬼神作祟?分明是合谋杀人!”
“合谋?”性明本以为差事已了,谁知还有波折,“谁人合谋?”
“蠢材!既是合谋,内宅里自是人人有份。沙弥点香,小妾杀人,老仆送刀,三人合力分尸。”见他还杵在原地,杨万里无奈至极,“还不快去拿人!”
性明却呐呐道:“这推测未免有些臆断,有些关节还说不通,真人可有别的证据?”
气得杨万里批头把残香砸去。
“先把人扣下了,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僧官灰头土脸去了,然而那小妾与老仆竟已消失无踪,显然畏罪潜逃了,这坐实了杨万里的推测,果真是合谋杀人。
在场的纷纷吹捧,说杨真人心细如发、洞若观火,不愧是道门高真云云。
杨万里却殊无喜色。
凶案已破?
未必。
老仆是印空十年前从人市上买来的,沙弥是三年前从信徒人家里点化的,小妾则是今年从某破产商人家里“娶”来的,三者本无干系,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恰恰是被他们合谋杀死的印空。
况且,醉神之香是稀罕之物,所用原料亦是珍奇,等闲之辈莫说接触,连知晓都少,也就是杨万里身居高位又博览群书才能认出。如此奇物,岂是一个小沙弥能够拿出来的?案件背后恐怕另有主谋。
便押来沙弥审问。
性明见他年幼,先摆出红脸。
“印空渡你出苦海入佛门,一向未有苛待,与你只有恩情,并无仇怨,你却狼心狗肺犯下弑师大恶,不怕死后打下十八层地狱么?!念你年幼,若如实说来,师伯或能帮你转圜一二。”
沙弥埋着脸,双手合什,佛唱一声:“世人轮回火宅,沉溺苦海,我与师傅今生无怨,未必前世无仇。”
“胡言乱语!”
立马换了白脸。
“是何人唆使,还叫速速招来!若叫佛爷上了手段,怕你一小娃娃受不得那苦楚?”
可沙弥却轻蔑一笑,抬起脸,神情间哪有半点稚子模样。
“是何苦楚?及得上磨肉碾骨?”
杨万里神情骤然大变,立即斥退左右,让衙门销毁案情记录,又严令办案人员不许泄露案情,再将相关人等押入大昭寺,后续追查一律由十三家负责。
——钱塘偶有新产儿,前尘未断,尤记轮回之苦,虽投新生,犹如居旧火宅,所以满心憎恨常怀凶恶,谓之“化生子”。
…………
第三起更是重案,但因十三家严令封锁消息,坊间反倒没有声息,所幸,镜河在僧道中颇有人脉,各中详情在得以出现在城隍的案头:
钱塘人崇神好鬼,街头巷尾的庙坛间供着数不胜数的毛神,他们大多香火稀微,也无甚能耐,似河边蒲草随风摇摆,在窟窿城凶焰高炽时,或主动或被迫为鬼作伥,也在鬼王授首后,遭城隍爷顺手扫除。
可其中总有些有跟脚有能耐的,能在鬼王的胁迫与城隍的清理中岿然不动屹立不倒,势大者甚至能与坊中寺观分庭抗礼,此辈理所当然脱出了毛神一流,自称“坊神”,值得玩味儿的是,许多所谓“坊神”背后或多或少有着十三家的影子。
咸宜坊的渊虚妙华灵君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咸宜庵早已成了藏污纳垢的皮肉窝,那厮的妙华庙便作了咸宜坊实际上的主人。以贫道看来,咸宜坊改作妙华坊是迟早的事,却没想……”
镜河冷冷一笑。
“尾牙当日,府君令小七示警,咱们城隍府并诸香社化整为零潜伏入坊间后,十三家搜刮不及恼羞成怒,号令各方势力协力搜捕我等,这厮响应最为积极,做事最为卖力,咱们少数几个被捕的香社弟兄,便是折在了他的手里。”
“听起来,此灵君下场不妙。”
“死了。”镜河毫不掩饰快意,“十九日酉时,他替自家祖师巡行钱塘,在坊间耀武扬威之际,却悄无声息死在了文殊坊一偏僻冷巷,待巡神发现,那厮并所部爪牙一个活口没留,个个形神俱灭,袭击者早已撤去无踪,至今不知真凶何人?”
酉时?
李长安思忖。
昼夜交替之时,行人渐稀,巡神未出,正是杀人好时辰。
黄昏,冷巷,杀人。
听起来可真真耳熟。
“一场剿杀。”李长安猜想,“或说是一场伏杀。”
“岂止是剿杀伏杀。”镜河摇头,“那厮有两三百年道行,更兼得了咸宜坊香火,麾下兵强马壮,出巡时,随身簇拥着悍将数员、猛卒百余。钱塘内外,能将其围杀的势力,除十三家外寥寥无几。”
她打量了在场众人一圈,又道。
“若加之能避开巡神耳目,叫他与手下精兵猛将悄无声息尽诛于冷巷,却一个也无。”
“事后勘察,发现冷巷周遭早早布下了针对性的禁制法术,让他一身能耐十去七八,那冷巷本就是陷阱!而令他自投罗网的则是一封密信,说的是城隍府的枷锁将军正潜伏在文殊坊中,阴聚兵马,密谋作乱。”
“胡说!”曲定春大叫起来,“我在春坊河……咳咳,总之,哪里去作甚么乱?”
“好你个曲大,咱们躲进了阴沟,偏偏你藏进了闺房?”
大伙儿哄笑几声,又各自皱起了眉头。
这案子听得更耳熟了,仿佛昔日解冤仇伏杀烟罗、蹑影二使者的翻版。
“文殊寺怕是逃不了干系。”
“文殊寺的主持和尚说,当天巡行的护法白日喝酒误事,自知酿成大祸,已尽数畏罪潜逃。该坊坊正,早些日染了风寒,已卧病在床,听得消息,当时便骇得一命呜呼、魂飞魄散了。”
“十三家想必不肯信?”
镜河嗤笑:
“鬼都不信。”
…………
李长安把三起案子在心中反复琢磨,越想越觉古怪。
第一起案子表明,轮回之秘恐怕已传遍了钱塘死人们的耳朵。可此事,十三家自己不会宣扬,留在寺外的城隍府僚吏里也只有少数人知晓,缘何能在短短三天传遍钱塘?且能取信于死人呢?
而在第二起案子里,想来不仅一乘是化生子,恐怕那胡川月与黄善也俱是化生子,可化生子一向为十三家所忌,从来时刻防范,向来严加搜捕,是谁帮助他们隐瞒了身份?是谁帮助他们杀死了印空?又有多少沙弥、小妾、老仆一类暗怀憎恨之人潜伏在僧道中?
至于第三起,镜河说得没错,能剿杀妙华灵君的势力屈指可数,最有嫌疑的就是城隍府,可偏偏当时大伙儿都被困在了轮转寺,也就意味有一股强悍地势力暗中潜伏在市坊。
李长安深切地感受水面下更加汹涌的暗流,钱塘的形势比预想中更加扑朔迷离,但却也明白了十三家为何突然改换态度,匆忙作出如此决绝的选择。
“我要是十三家,瞧着这三件案子,恐怕也要大汗淋漓。”
“对他们而言,钱塘已如危楼,梁柱朽坏,虫蚁蛀空,卧榻之旁虎狼环视,脚下之地薪柴遍布,已有火星四洒,眨眼间,便要化作火宅。”
“所以他们才撤出了钱塘,既然无可挽救,不若任它化为飞灰,再在废墟上重建,在白纸上画图,建起个新钱塘,依旧能做他们的在世神佛。”
“可我们呢?”
“我们还在火宅中,钱塘的几十万死人活人都在火宅中。”
“鬼乱将起,大水将至,我等该何去何从?”
轮转寺空置的正殿已变作议事厅。
紧闭地大门内。
各种言语、各种方策,消极的、莽撞的、独善其身的、普度众生的、现实而残忍的、仁义而天真的……都作唇枪舌剑,彼此激烈交锋。
最后大门打开,传出了城隍府的决定。
扩招阴兵,广募豪杰,以厉行宵禁弹压鬼乱,同时,通过鬼卒、通过阴差、通过师公、通过香社,通过一切可用的喉舌,来告知钱塘所有的死人一句话。
一句昨日黄昏在轮转寺脚下,钱塘府君对上门哀询的群鬼许下的承诺。
“三日之后,李长安给诸位一个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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