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融无能,连一文钦亦不能制,钟离茂竖子,拥兵五千不能固守?”
盛怒之下,诸葛恪已顾不得血脉亲情与君臣体统,甚至将满腹怨毒尽泄于至亲与部将之身。
忽见他足步骤停,猛地旋身,眸中迸出凶光:
“好!好极!冯贼,你既要斗,吾便与你赌个乾坤!”
“传我将令:尽起京畿之师,水陆并进,本相当亲征淮南,踏平谯郡!”
“倒要叫天下人看看,是冯贼你的诡谲算计阴狠,还是我东吴儿郎的战戟锋利!”
言至激愤处,他竟一步抢前,五指如钩,攥住信使发髻,迫其仰面,切齿道:
“滚回去告知诸葛融:淮南若失,不必再见,自刎以谢三军!待吾亲至,定要将曹魏余孽与冯永老贼的假面,一并碾作齑粉!”
随即愤然甩开来使,齿间格格作响:
“冯永!待某扫清淮泗,饮马河洛之日,必缚尔于长安城楼,使汝亲眼见得妻女没入营妓,让你知晓触怒我的下场!”
得知诸葛恪欲怒而兴师,奋威将军陆抗(陆逊之子)心知不妥,急忙前往丞相府进谏。
诸葛恪执政之初,为收揽人心,曾广施德政,其中一项便是纠正“两宫之争”时期的冤案,赦免了诸多被牵连的官员及其子弟。
此举本质是为争取江东大族的支持。
而陆抗作为前代丞相、前上大将军、深受吴人敬仰的陆逊之子,亦在此番施恩中受益,被擢升为奋威将军。
此时,诸葛恪余怒未消,正厉声催促属官调兵遣将,闻听陆抗求见,他心知此子多半是为谏阻出征而来。
当下眉头一拧,强压火气,冷声道:“宣他进来!”
他倒要看看,这个仰仗父荫并受自己提拔方得晋升的年轻将领,有何说辞。
陆抗步履沉稳入内,对堂内的狼藉与诸葛恪脸上的阴鸷恍若未见,依礼参拜,声音清朗而沉静:“末将拜见丞相。”
“幼节何事?”诸葛恪语气透着不耐,“若为淮南之事,不必多言!吾意已决,当亲提大军,雪此奇耻!”
陆抗抬起头,目光澄澈如水,缓缓道:
“丞相明鉴,末将此番前来,非为阻谏,实为同仇。”
“嗯?”诸葛恪眉头一挑,“同仇?”
“正是。那冯永,表面倡言盟好,背地行此驱虎吞狼之毒计,毁约弃义,陷我大吴于不义之地,此等行径,实乃人神共愤!”
“莫说是丞相,便是末将初闻此事,亦觉五内如焚,愤懑难平,恨不能即刻仗剑北向,与彼背信之贼决一死战!”
“哦?”诸葛恪闻言,大感意外,终于正眼打量陆抗,语气稍缓,“依幼节之见,亦认为当兴兵讨逆?”
陆抗从容应道:
“丞相临危受命,总摄国政,内抚朝野,外摧强敌。东兴之捷,更是扬威淮泗,天下震动,此诚不世之功勋,国家之柱石。”
“正因丞相威德日隆,方令冯永心生忌惮,自知难撄锋芒,故不敢正面争衡,只得行此鬼蜮伎俩,欲乱丞相阵脚。”
“其用心之险恶,绝非仅在图一城一地,意在撼动丞相甫立之赫赫威望,坏我江东振兴之大业。”
诸葛恪听罢,虽仍冷哼一声以显余怒,但脸上那凌厉的怒气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消散,甚至浮现出一丝矜持之色。
陆抗窥见其神色变化,知时机已至,连忙趁热打铁,将话锋悄然一转:
“故此,末将愚见,应对此局,关键所在,乃庙算如何方能令冯永画虎不成,反受其害。”
“如此,既可彰丞相雷霆之威,又能固社稷磐石之基。”
“若急于一时之愤,怒而兴师,恐正堕其彀中,徒使亲者痛而仇者快。”
“丞相明鉴万里,洞察秋毫,于此中利害,岂不洞若观火乎?”
说来说去,还是要劝说自己不要出兵?
诸葛恪怒气又起,喝道:“若是坐视谯县五千将士被困而不救,岂非亲者痛而仇者快?”
陆抗再次躬身行礼:
“丞相息怒。正因淮南之事关乎国本,末将才不得不冒死劝说丞相三思,此时兴兵,恐非良策,有三不可。”
若是陆抗一进来就说三不可,诸葛恪说不得要把此人赶出去,但此时好歹受一记马屁,心情舒畅了一些。
故而冷哼一声,斜睨着陆抗,“哦?哪三不可?”
“其一,国内未安,根基不稳。陛下新登基不久,人心初定。丞相虽施德政,平反冤狱,然江东人心,是否尽附,犹未可知。”
“东兴大捷,虽扬我国威,然新得之淮南、谯郡,民心惶惶,魏国残部流窜为患,犹如沃土之下,暗流涌动。”
“此时若倾举国之兵远征,倘若后方生变,如之奈何?”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诸葛恪的神色,继续道:
“其二,天灾方息,国力待复。去岁丹阳大涝,虽得丞相全力赈济,灾情得控,然无数灾民家园尽毁,亟待抚恤,春耕在即,更需国力支持。”
“大战一起,钱粮消耗如流水,恐伤国家元气,若因此耽误民生恢复,岂非得不偿失?”
“其三,强邻在侧,需善周旋。”陆抗说到此处,语气尤为凝重,“我大吴近年来,多赖季汉粮秣援助,方能支撑。”
“今贼人攻打谯县之事,虽令人愤慨,然其幕后乃冯永,此已昭然若揭。”
“丞相请想,以汉军之精锐,冯永之谋略,若其真欲取谯县,岂会久攻不下?恐我大军尚未抵达淮水,谯县已易主矣!”
诸葛恪眉头一皱,谯县已失,这倒是他急怒之下未曾想过的,问道:“依你之见,当若何?”
陆抗向前一步,声音压低:
“丞相,若此番劳师动众,最后说不得会与汉国正面冲突。与其争夺一座终将不保的孤城,徒耗国力且断却粮援,何不……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诸葛恪目光一闪。
“正是。”陆抗颔首,“既然谯县难保,不如主动示好,遣使谴责文钦暴虐,但愿成全曹志孝义之举,默认谯县归汉。”
“以此为契机,向汉国陈说利害,言明我大吴为顾全盟谊,忍痛割舍疆土,汉国岂能无动于衷?”
“届时,丞相可借此要求其提供更多粮草军械,以助我安抚淮南,巩固防务。”
“此乃以虚名换实利,化干戈为玉帛之上策也。待我内政稳固,淮南如磐,再图后举,方为万全!”
诸葛恪沉着脸,来回走几步,又顿住问道:
“幼节,即便如你所言,暂弃谯县。然曹氏余孽若与文钦合流,南下寇掠淮南,威胁寿春,又当如何?”
“文钦此贼,熟知淮南地理,其祸更烈!吾岂能坐视腹心之地遭此荼毒?”
陆抗似乎早已料到有此一问,成竹在胸地微微一笑,从容应答:
“丞相明鉴,此确不得不虑。然则,依末将浅见,曹志大概率不会南下,文钦亦难以久留淮南。”
诸葛恪目光一凝:“哦?何以见得?”
“其理亦有三,”陆抗侃侃而谈:“其一,曹氏余孽即举义军之名,则已定其行。”
“彼等打的是‘复雠’、‘收葬先骸’之旗号,此乃其行动的名义所在,亦是对天下人的交代。”
“若取谯县后,不去安葬被辱的曹氏先祖,反而立刻南下攻我寿春,则其起兵所恃义理,顷刻间尽失,其伪善面目,必将暴露于天下!”
“冯永善于操弄人心,绝不会自认虚伪,曹志下一步,更可能的是在谯县大张旗鼓重葬曹氏先骸,宣扬功成。”
“而后或解散,或以义军之名向汉国归降,但绝不会主动给我大吴以口实。”
说到这里,陆抗目光一闪:
“况且,以冯永之深谋,岂能坐视曹志等曹氏旧部久掌兵权于外?更别说收复魏国旧地。”
“这岂不是坐视其势力壮大?到时非但无法驾驭,更恐其重燃故国之思,反成汉国心腹之患。”
诸葛恪闻言,不禁缓缓点头,他倒是忽略了这一点。
看到诸葛恪点头,陆抗一鼓作气:
“其二,文钦之势,已是孤军。文钦杀我使者,其行是叛,其势已孤。他若聪明,便知淮南虽大,已无其立锥之地。”
“曹志不南下,文钦唯一生路,便是北投谯县,与毌丘俭等人会合,托庇于彼旗号之下,方能免遭我雷霆报复。”
“他若敢独自留在庐江,或贸然进攻寿春,无异于以卵击石。故其动向,只要寿春有备,必能迫其北走。”
“当下要务,非是急于征讨,而是严密监视,促其北窜,如此,则淮南腹地之患自解。”
诸葛恪再次点头,神色再次变得缓和。
“其三,我军之要,在于固本。当下之急,是命淮南诸部坚守寿春合肥等要害,清剿境内残余魏军,安抚大姓,而非与丧家之犬纠缠。”
“待我内部稳固,防线重筑,届时,是坐观魏汉在淮北相争,还是另图他策,主动权皆在我手。”
陆抗最后总结道,语气充满自信:
“冯永此番算计,虽毒辣,却亦有迹可循。我等若怒而兴师,正中其下怀;若将计就计,固本培元,未必不能成为我巩固淮南之良机。”
说完,陆抗再次拱手行礼:
“若丞相仍觉难以安心,抗愿亲率本部五千兵马,即刻驰援寿春,助守城池。”
“末将在此愿立下军令状:寿春若有闪失,抗提头来见!”
陆逊死后,遗有部曲五千余人,皆由陆抗继统之。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连“提头来见”的军令状都立下了,诸葛恪若再坚持要倾举国之师亲征,倒显得有些小题大做。
觉得陆抗所言甚是有理,但他话里仍有怒气:
“哼!即便依你之计,那我大吴在谯县折损的五千将士,难道就白白死了不成?此仇就不报了?”
陆抗闻言,略作沉吟,然后缓缓道:
“丞相明鉴。钟离茂带兵无方,纵兵劫掠,掘人坟墓,自有取死之道,何须惜之?”
诸葛恪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一时语塞。
大吴将士的军纪如何,他诸葛恪心知肚明。
大吴军中的潜规则,他自然也是门清。
若不然,当年收服山越以后,他也不会特意抽出壮丁四万余人,自己统领一万,其余的都分给了其他各位将领。
正因如此,当“曹志因祖坟被掘而兴兵复仇”的消息传来时,吴国上下,几乎无人去深究驻守谯县的吴军到底干没干这事。
因为大家都默认,他们肯定干了。
这就叫口碑。
曹氏霸居中原数十载,积攒了多少财富?
而谯县作为其龙兴之地,宗庙坟茔所在,所藏的奇珍异宝还能少了?
对于那些劫掠成性的军士而言,抢红了眼之后,觉得地下埋着更多好东西,一时利令智昏,直接刨了曹家祖坟,非常合情合理。
陆抗看到诸葛恪沉默不语,似乎是同意了自己的话。
但他并未立刻告退,而是神色凝重,再次深深一揖,轻声道:
“丞相,抗尚有肺腑之言,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冒死进谏,望丞相静听。”
诸葛恪此时心绪已平复不少,见陆抗如此郑重,便道:“幼节还有何言?但说无妨。”
陆抗抬起头,目光深邃,声音轻而沉:
“丞相明鉴。昔日曹魏势大,睥睨天下,我大吴与汉国结为唇齿,共抗强敌,此乃存亡之道,势之必然。”
“然如今,时移世易,乾坤倒转矣!今魏室内乱,疆土沦丧,早已非昔日所能比。”
“而季汉,坐拥天府之国,据山河之险,更兼冯永辈厉兵秣马,收拢人心。今日天下之局,已成季汉独强之势!”
“我吴汉之盟,根基在于共御强魏。如今强魏已衰,而新强方张……唇齿或尚相依,然孰为主,孰为从?”
“此次谯县之事,冯永假‘义军’之名,行拓土之实,其间翻云覆雨之手,便是其狼子野心之昭彰!”
“依抗愚见,其志所向,恐已非仅限中原,愿丞相及早图之。”
此言一出,诸葛恪脸色顿大变。
延熙十四年三月初,春意渐浓,淮水微涨。
陆逊之子、奋威将军陆抗,奉吴国丞相诸葛恪之命,率其父所遗五千精锐部曲渡江北进,星夜兼程,兵锋直指合肥,其意正在截断叛将文钦的退路,并震慑淮南。
文钦见寿春城防严密,吴军已有准备,强攻无望,又闻听陆抗援军已至合肥,深知若再迟疑,必将陷入腹背受敌之绝境。
无奈之下,他只得率领本部人马,匆忙渡淮水北上,前往谯县投奔故交毌丘俭。
与此同时,谯县城下,历经血战的“复雠义军”终于攻克谯县,收复故地。
曹志入城后第一要务,便是前往曹氏祖茔,看着昔日香火鼎盛的祖先安息之地,如今一片凌乱,不禁悲从中来,涕泪交加。
他下令隆重收敛“先人骸骨”,并择吉日举行了盛大的安葬仪式。
仪式之上,三军缟素,曹志身着祭服,亲自担任主祭。
在将祖先灵柩重新安葬入土后,又下令将俘获的百余名吴军将校押至墓前,血祭先祖,以告慰在天之灵。
安葬仪式之后,曹志登上高台,面对三军与谯县百姓,手持绢书,声泪俱下地宣读起《绝彭城曹氏文》:
维大汉延熙十四年,岁在辛亥,三月朔十有五,甲辰日。
汉相国曹参之后、故汉征西将军曹侯(曹操)之嗣、大汉臣子曹志,谨以血泪告于皇天后土、曹氏列祖列宗之灵前,并告天下曹氏宗亲:
呜呼!痛哉!我谯县曹氏,世受汉恩!先祖(曹)嵩,官至汉太尉;子孙虽曾蒙昧,然终不敢或忘根本!
今祖茔竟遭吴寇践踏,先人骸骨,几罹曝野之祸!此诚我族千百年来,未有之奇耻大辱!
然此辱之根,不在东南豺狼,而在曹丕一脉之逆裔!
夫曹丕者,身受汉禄,世荷国恩,然狼子野心,篡汉自立,开启逆端,实为玷污我曹氏门楣之罪魁祸首。
今有其孽嗣曹芳、曹髦等,盘踞彭城,非但不思悔过赎罪,反而变本加厉,认国贼司马氏为父,甘为傀儡,僭居伪号。
尔等身为相国苗裔,非但不思克复汉室,报效君父,反而认贼作父,为虎作伥,甘受逆臣驱。
祖宗陵寝在谯,尔等弃之如敝履;国贼司马在彭城,尔等奉之若神明。
此等行径,忠孝尽失,人伦尽丧,与禽兽何异?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有何资格位列曹氏宗谱?
然,志亦知彭城亲族,多有被胁从者,或迫于司马之淫威,或困于形势之艰难,身不由己,心向故土。
今,志于祖宗灵前,亦对尔等泣血相告:
迷途知返,犹未为晚。
但能幡然醒悟,弃暗投明,无论士吏子弟,抑或军中将士,若能自拔来归,我大汉皇帝陛下胸怀四海,必既往不咎,待以赤诚。
我等共扶汉室,光复旧业,方不负曹氏忠烈之名。
若仍执迷不悟,甘与逆裔曹芳、曹髦同流合污,助纣为虐,则国法不容,祖宗不佑!
届时,勿谓言之不预,必视同逆党,一体剿绝,永革出族。
今,我曹志,上承列祖列宗之遗志,下顺忠义将士之民心,汇合四方豪杰,九死一生,终克复故土,重安先灵。
此心此志,天地共鉴,日月可昭!
故,今日于列祖列宗灵前,我曹志以谯县曹氏嫡脉之名,昭告天下:
曹丕曹叡及其孽嗣曹芳、曹髦一系,背弃汉室,罪孽深重,已非我曹氏子孙。
自即日起,革除其族籍,永世不得入宗祠!
天下曹氏之忠贞,唯在今日匡扶汉室之旌旗之下。
愿我祖英灵,明察秋毫,庇佑大汉,早清妖氛,复统天下,以雪此恨!
伏惟尚飨!
盛大的祭奠与声讨仪式结束后,谯县局势渐趋平稳。
按最初设想,曹志本欲将响应“复雠”旗号而来的四方豪杰与旧部予以犒赏后遣散,以全“私兵复仇”之名。
然而,此番共历生死、克复祖茔的壮举,曹志的“忠孝”之名已深入人心。
加之其于《绝彭城曹氏文》中展现出的气节与担当,更令众人折服。
当曹志提出遣散之意时,全军义士皆慨然陈情,无一人愿离。
曹志感其诚意,亦知此事关系重大,不可擅专,遂遣心腹快马前往汝南,将谯县情形及众将士归附之意,禀报于镇南将军姜维。
姜维得报,不仅当即允准,更感念于这批百战将士的忠义之心,为示隆重与重视,亲自轻车简从,前往谯县劳军。
在谯县府衙,姜维代表大汉朝廷,对曹志等人的“忠孝义举”给予了高度褒扬。
并对夏侯霸、毌丘俭、文钦等将领一一抚慰,承诺将其部众纳入汉军编制,量才擢用。
至此,这支以“复雠”为始的义军,顺天应人,正式归于大汉旌旗之下。
谯郡之地,亦兵不血刃,重归汉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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