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外那座新鲜出炉的“京观”,就这么突兀地矗立在皇城根下。
几百颗脑袋码得整整齐齐,像是一座狰狞的假山。
最顶端,赵勉那颗脑袋格外显眼。
即使覆了一层薄雪,那张大张的嘴里依旧金光灿灿。
对于那些读圣贤书的老爷们,这是修罗场。
对于应天府的老百姓,这是过大年。
“呸!”
一口浓痰带着几十年的怨气,狠狠砸在人头塔底座的青砖上。
吐痰的是个瘸腿老汉,早年跟着徐达北伐断了腿。
“好!杀得好啊!”
老汉扯着破锣嗓子吼:“洪武爷没变!咱万岁爷还是当年那个万岁爷!”
旁边卖炊饼的矮个子把担子一撂,也不怕看守的那帮杀气腾腾的京营士兵,壮着胆子凑过来:“张大爷,您这是……”
“你懂个卵子!”
瘸腿老汉举起拐杖,颤巍巍地指着京观顶端:“看见那个金脑袋没?那是户部尚书!那是管钱的祖宗!”
“前年俺家二小子修河工被石头砸断了腰,朝廷说发五两抚恤。结果呢?到手就半吊钱!连药渣子都买不起!俺二小子在床上躺了三天,是活活疼死的!”
老汉说着,浑浊的老泪顺着脸上的沟壑往下淌。
“俺恨啊!俺骂过老天爷,也在被窝里骂过万岁爷,怪他老人家眼瞎,看不见底下的苦。”
老汉扔了拐杖,噗通一声砸在雪泥里,冲着午门方向疯狂磕头。
“现在俺知道了!万岁爷眼没瞎!万岁爷心里装着俺们这些苦哈哈!”
咚!咚!咚!
额头砸在砖石上的声音沉闷而实在。
这一跪,周围那些看热闹的、路过的、做小买卖的,呼啦啦跪倒一大片。
没人组织,更没锦衣卫拿着刀逼迫。
“万岁爷万岁!”
“太孙殿下千岁!”
喊声浪潮一般涌向城楼。
几个挎着菜篮子的妇人,红着眼,把自己篮子里舍不得吃的煮鸡蛋、干枣子,发疯似的往那些维持秩序的大头兵怀里塞。
“军爷,吃!拿着吃!”
“替万岁爷砍贪官是力气活,不能饿着肚子!”
一个年轻的京营士兵抱着怀里热乎乎的鸡蛋,手足无措。
他看着眼前这些衣衫褴褛却满脸狂热的百姓,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那座还在滴血的人头塔。
手里的刀,似乎没那么沉了。
反而烫得吓人。
这就是大明。
这就是民心。
只要你替他们出气,只要你把刀砍向那些吸血鬼,哪怕你杀得人头滚滚,你在他们心里,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
秦淮河畔。
锦衣卫半个时辰前刚走,拖走了几个正在喝花酒的员外郎,顺手贴了封条。
现在,哪怕是再大胆的姐儿,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抚琴唱曲。
一间不起眼的茶寮深处,窗户紧闭。
即便关得严严实实,依然挡不住外面隐隐约约传来的“万岁”呼喊声。
桌上两盏残茶,热气早散了。
坐左首的中年人穿着便服,但那股子官僚气怎么也藏不住。
吏部考功司郎中,姓钱。
他对面坐着的年轻人更拘谨些,翰林院编修,姓孙。
“听听。”
“外面这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北伐大捷,鞑子被打绝种了。”
孙编修脸色惨白:“钱兄,慎言。如今这应天府,耗子洞里都长着锦衣卫的耳朵。赵尚书……那位可是……”
他比划了一个灌东西的手势。
“太狠了。”孙编修声音压得极低:
“听说诛了十族,家里刚满月的奶娃都被摔死了。太孙殿下看着文弱,这下起手来,比万岁爷当年还要……”
“闭嘴!”
钱郎中低喝一声:“不要命了?敢妄议太孙?”
茶寮里陷入死寂。
但很快,这种气氛里,滋生出一种情绪。
钱郎中放下茶杯,压低声音:“老弟,你光顾着怕,有没有想过另一件事?”
“什么?”
“今天这一刀下去,朝廷里空出来多少椅子?”
钱郎中伸出一根手指,在满是茶渍的桌面上重重一点。
孙编修一愣,瞳孔张大。
是啊。
那一座京观,是用几百颗脑袋堆起来的。
这几百颗脑袋下面,是几百个实缺!
户部尚书没了,工部侍郎没了,底下的郎中、主事、员外郎,空了一大半!
大明朝的官场就是个萝卜坑。
平日里水泼不进,上面的老东西不死,底下的永远别想出头。
可现在……
这一刀,直接把萝卜地给铲平了一半!
“六部九卿,除了兵部那帮杀才,其他几部几乎是塌方式的缺员。”
钱郎中眼里的恐惧退散。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钱郎中呼吸粗重:“咱们熬资历、熬考评,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往上挪那半寸吗?现在上面的大树全倒了,阳光这不就照下来了?”
孙编修咽心脏撞击胸腔的声音清晰可闻。
那是从五品到正四品,甚至是三品的跨越!
那是多少人几辈子烧香都求不来的福分!
“可是……”孙编修看了一眼窗外:
“这位置……烫屁股啊。赵尚书还在午门挂着呢,金汁灌顶啊,谁敢坐?”
“烫?”
钱郎中冷笑。
“富贵险中求!”
“再说了,咱们又不傻。赵勉那是贪得没边了,连賑灾粮都敢动。咱们只要小心点,别贪那些要命的钱,老老实实给那位太孙殿下当狗……”
“只要坐上那个位置,那就是人上人!”
钱郎中抓起茶壶,对着嘴猛灌一口凉茶。
“我不信这满朝文武都被杀光了!朝廷还得转,皇上还得用人!杀了旧的,自然得提拔新的!”
“老弟,今晚别睡了。把折子写漂亮点。太孙殿下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咱们要是能入了殿下的眼……”
孙编修听着,原本惨白的脸上泛起潮红。
恐惧在权力的诱惑面前,脆弱得像层窗户纸,一捅就破。
怕死吗?
怕得要死。
想当官吗?
想疯了!
……
皇宫,东宫。
偏殿内,地龙烧得并不热,透着股阴冷的寒意。
吕氏坐在檀木椅上,双目紧闭。
朱允炆坐在下首,脸色苍白无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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