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将息了三四日,在李福精心熬制的粟米粥和偶尔换来的一两个鸡蛋的滋养下,李瑾的身体总算恢复了些许气力,虽然依旧清瘦,但至少行走坐卧已无大碍。那股萦绕不去的虚弱感渐渐被一种对新世界的强烈好奇所取代。
这一日,天光晴好,虽春寒未尽,但阳光照在身上已有了些许暖意。李瑾换上了一件浆洗得发白的青色圆领袍衫,这是原主最好的一件出门衣裳,即便如此,肘部也已有不易察觉的细微磨损。李福本想劝阻,觉得阿郎病体初愈,不宜去那人多眼杂之处,但看到李瑾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神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将家里仅剩的几十文钱仔细串好,塞进李瑾的袖袋里,又再三叮嘱要小心财物,早些回来。
主仆二人出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简陋木门,走进了崇仁坊的街巷。
与李瑾想象中帝都坊区的整齐划一不同,崇仁坊内的道路并非笔直宽阔,而是蜿蜒曲折,两旁是高低错落的土坯墙或篱笆墙,墙内露出各式各样的屋顶,有普通百姓的茅草顶,也有稍富裕人家的瓦顶。巷子里有孩童追逐打闹,有妇人坐在门口缝补,也有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货郎吆喝着“磨剪子嘞锵菜刀”。生活气息扑面而来,真实而琐碎。
他们需要穿过几个里坊,才能到达皇城东南方、面向达官显贵居住区的东市。唐代长安实行严格的坊市制度,居民区(坊)与商业区(市)分离,两市(东市、西市)定时启闭,由市署管理。
走在坊间的街道上,李瑾尽可能地观察着一切。路面是夯实的黄土,车辙印很深,若是雨天,必然泥泞不堪。空气中有牲畜粪便、炊烟、以及某种类似劣质香料混合的复杂气味。行人的穿着大多以麻、葛为主,颜色单调,少见鲜艳的丝帛。偶尔有装饰华丽的马车在扈从的簇拥下疾驰而过,溅起尘土,行人纷纷避让,显示出森严的等级差距。
这一切,都与他记忆中史书描绘的“贞观之治,斗米三钱,路不拾遗”的盛世图景,既有吻合之处,又有更为复杂的底层细节。盛世之下,亦有寻常百姓的艰辛。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穿过数道坊门,人流量明显增大,嘈杂声也越发响亮。终于,一片被高大夯土墙围起来的巨大区域出现在眼前,墙上开有市门,门楣上有石刻的“东市”二字,门旁有市署的胥吏和兵士把守。这就是东市了。
步入东市,仿佛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喧嚣声如同热浪般扑面而来。眼前是纵横如棋盘般的街道,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丝帛行、珠宝店、铁器铺、书店、药行……鳞次栉比。穿着各色服饰的人摩肩接踵,有宽袍大袖、头戴幞头的士人,有身穿锦缎、大腹便便的商人,有荆钗布裙的妇人,也有卷发深目、穿着翻领胡服的西域胡商。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骡马嘶鸣声,交织成一曲沸腾的市井交响乐。
“阿郎,跟紧老奴,这里人多手杂。”李福紧张地护在李瑾身前。
李瑾点了点头,目光却如同最贪婪的探照灯,扫视着周围的一切。他看到了绸缎庄里光洁亮丽的绫罗绸缎,看到了金银铺里工匠正在捶打精美的饰品,看到了乐器行里摆放的琵琶、箜篌。他甚至在一家规模不小的书肆前驻足,里面不仅有儒家经典,还有医书、历书、字帖,书籍多是卷轴装或经折装,价格不菲。
这里的商品明显偏向高端,顾客也以衣着光鲜者居多。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料、皮革和油漆的味道。这就是东市,主要服务对象是王公贵族和官僚阶层。
李瑾在一个售卖奢侈品的摊位前,看到了一面磨得极为光亮的铜镜,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镜中映出一张年轻而略显苍白的面孔,眉眼清秀,但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憔悴,眼神却异常深邃冷静,与这张略显稚嫩的脸庞有些格格不入。这就是他如今的模样。
他没有在任何店铺停留问价,因为他袖中的几十文钱,在这里恐怕连一尺像样的绢布都买不起。他来这里的目的,是观察,是感受,是收集信息。
他注意到交易的媒介主要是开元通宝,但也有以绢帛等实物进行交易的。他看到胡商与汉商用手势和半生不熟的官话激烈地讨价还价。他观察到市署的胥吏在市场中巡逻,维持秩序,也负责征收市税。
“福伯,去西市看看。”李瑾对身边紧张兮兮的老仆说道。东市虽繁华,但离他的生活太远,他想去看看更具烟火气、也更可能隐藏机会的西市。
西市位于长安城西部,周围多是平民居住区和胡人聚居区。从东市到西市,需要穿过小半个长安城。走在宽阔的朱雀大街上,看着远处气势恢宏的皇城宫阙,李瑾再次深切感受到了这座城市的宏伟尺度与帝国的强盛国力。
比起东市的“雅”,西市则突出一个“闹”和“杂”。
刚一踏入西市范围,一股更浓烈、更复杂的气味便涌入鼻腔。牲口市场的腥臊气、皮毛市场的膻味、餐饮摊贩传来的食物香气、还有各种香料、药材、乃至鱼腥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充满生命力的市井气息。
这里的店铺和摊位更加密集,商品种类也更为庞杂。除了常见的日常用品,这里更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西域的毛毯、波斯的宝石、大食的琉璃器、天竺的香料、高丽的参茸……应有尽有。胡商的身影也比东市更多,各种语言交织,俨然一个国际性的贸易中心。
李瑾看到了售卖鞍鞯辔头的马具行,看到了摆满犁铧锄头的农具铺,看到了热气腾腾的蒸饼摊、汤饼店,还有当垆卖酒的胡姬,她们高鼻深目,梳着繁复的发髻,穿着艳丽的裙装,热情地招揽着顾客。
他在一个售卖杂货的摊位上,看到了类似现代酱油或醋的液态调味品,用陶罐装着;在另一个摊位上,看到了粗糙的纸张,价格比书籍便宜很多,但质量远不如后世。他甚至在一个胡商的摊位上,看到了几种他不认识的蔬菜种子和干果。
这一切,都让李瑾感到一种奇异的兴奋。这是活生生的历史,是书本无法给予的直观体验。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各种商品的材质、工艺、可能的成本与利润,思考着哪些东西可以利用现代知识进行改进,而又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
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有一个旧书摊,不仅卖书,也收售一些旧物。李瑾的目光被一块黑乎乎、拳头大小的石头吸引住了。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正眯着眼打盹。
李瑾走过去,拿起那块石头,入手颇沉。他仔细看了看,心中微微一动。这似乎是……一块含铁量很高的铁矿原石?或者,是某种金属矿石?他对矿物学有一定了解,但这块石头的具体成分,还需要进一步鉴别。
“老丈,此物何价?”李瑾轻声问道。
老头睁开眼,瞥了瞥李瑾的穿着,懒洋洋地道:“十文钱。河边捡的,压咸菜缸倒是不错。”
李瑾没有还价,从袖中数出十文钱递了过去。他隐约觉得,这东西或许有用,哪怕只是用来研究一下这个时代的矿物水平。
就在他接过石头,准备离开旧书摊时,旁边两个穿着普通麻布衣服、像是仆役模样的人的对话,随风飘进了他的耳朵。
“听说了吗?感业寺那边,前几天好像不太平……”
“可不是嘛,说是先帝爷的那些……唉,总之是非之地,少议论为妙。”
感业寺!
李瑾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一根无形的针扎了一下。他立刻停下脚步,状似随意地翻看摊上的旧书,耳朵却竖了起来,试图捕捉更多的信息。
但那两人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很快便转换了话题,聊起了最近的米价。
李瑾握着那块微凉的矿石,站在原地,心中却已波澜起伏。
感业寺。他终于真切地听到了这个名字。这个与武媚娘命运紧密相连的地方。它不再仅仅是史书上的一个名词,而是真实存在于这个城市某个角落的、可能正发生着某些事情的场所。
原来,她离自己,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遥远。
这偶然听来的只言片语,像是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原本只专注于生存大计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小小的涟漪。历史的经纬,似乎在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开始将他这个意外的闯入者,轻轻编织进去。
他抬起头,望向西市熙熙攘攘的人流,望向远处长安城巍峨的城墙和天际线。这座伟大的城市,不仅有着令人惊叹的繁华,也隐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悲欢与秘密。
“走吧,福伯,我们回去。”李瑾将矿石揣进怀里,语气平静,但眼神深处,已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光芒。
西市之行,让他看到了机会,也听到了历史的回响。前路,似乎清晰了一些,也……更加复杂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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