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云轩的院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一道无形的闸门落下,隔绝了内外。
陆明舒站在洒满秋日阳光的庭院中,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院墙似乎比记忆中更高了些,墙角那株老桂树投下的阴影也更浓重,将整个院落笼罩在一片看似安宁、实则令人窒息的沉寂里。
两个陌生的、面孔严肃的婆子,一左一右守在正屋门廊下,垂手肃立,目光低垂,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监视意味。院门外,隐约可见持枪亲卫挺立的身影,沉默得像另一堵墙。
翠珠从屋里小跑出来,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忧色,压低声音:“姑娘,您可算回来了……侯爷他……没为难您吧?那两个婆子,是莫头领刚带过来的,说是……说是伺候您,不让任何人打扰您休养。”她的话语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掩不住的惶恐。
“伺候?”陆明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没有温度的笑。是看守,是软禁。
她没有理会那两个婆子,径直走进屋里。屋内陈设如旧,熏炉里燃着她素日喜欢的淡淡果香,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仿佛昨夜的血污、混乱、出逃,都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黏腻的污秽感、刺鼻的血腥气、还有掌心被掐破的刺痛,仍旧顽固地附着在感官深处,提醒着她现实有多么残酷。
【生存时间倒计时:29天05小时12分44秒……】
猩红的数字悬在意识深处,冰冷地跳动着。时间的流逝,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具象,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她的神经。
陆沉舟将她圈禁于此,隔绝了外界,也掐断了她获取信息、寻找破局之机的所有可能途径。赵王氏被带走了,那个可能藏着关键证据的书房暗格,那枚染血的狼头令牌背后的兀良哈部,北境真正的军情……所有线索,都断在了这堵高墙之外。
她像一个被蒙住眼睛、捆住手脚的囚徒,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决定生死的沙漏,一点点漏空。
不,不能坐以待毙。
陆明舒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丝缝隙。院中两个婆子的身影映入眼帘,她们站得笔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院落的每一个角落,连一只飞鸟掠过都逃不过她们的视线。院门外,亲卫的甲胄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硬闯,绝无可能。陆沉舟的“青隼”和亲卫,不是赵府那些乌合之众。
那……内应?翠珠?不,这丫头虽然忠心,但胆子小,经不住事,更不可能违逆陆沉舟。而且,经历了昨夜,陆沉舟必然对舒云轩内外进行了清洗和加强控制,翠珠是否还能完全信任,也未可知。
传递消息?向谁传递?她在这京城,除了这个恨不得将她锁死的“兄长”,再无任何可依仗之人。前世那些所谓的闺中密友,在赵家败落、她沦为妾室后,早已形同陌路,甚至落井下石者亦有之。
似乎,真的陷入绝境了。
陆明舒关上窗,坐回榻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是绝境,越不能慌。陆沉舟囚禁她,是为了控制,是为了“保护”,也是因为他认定,她所知有限,掀不起风浪,只需圈养起来,便能避免她再“犯错”或“涉险”。
但这何尝不是一种信息不对等?他认定她无知,认定她只能被动接受安排。那么,她或许可以利用这种“无知”,寻找他防备中的缝隙。
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她接触到外界信息,或者至少,能让她更深入了解陆沉舟真实处境的机会。
时间在焦虑和沉默中缓慢流逝。午后,有丫鬟送来清淡的膳食和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说是侯爷吩咐,给小姐压惊安神。陆明舒没有抗拒,安静地吃完,喝下那碗味道苦涩的药汁。药里似乎加了安神的成分,饮下不久,困意便阵阵袭来。
她没有抵抗这股睡意,和衣躺下。身体确实到了极限,她需要休息,哪怕只是短暂的,为了积蓄力量。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光怪陆离的梦境交织。一会儿是乱葬岗那只枯瘦的手,一会儿是赵王氏怨毒的眼睛,一会儿是陆沉舟焚信时平静的侧脸,最后定格在那枚染血的狼头令牌上,兀良哈部狰狞的狼嚎似乎就在耳边……
她猛地惊醒,胸口剧烈起伏,额上沁出冷汗。
屋内光线昏暗,已是傍晚。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秋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敲打着屋檐和窗棂,带来一股潮湿的寒意。
翠珠不在屋内,想是被那两个婆子拦在了外间。屋里静得可怕,只有雨声和她自己尚未平复的心跳。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规律的“笃……笃……笃……”声,穿透雨幕,隐约传来。
声音很轻,间隔固定,像是某种硬物敲击在木头上,又像是……手指叩击桌面的声音?方向,似乎来自舒云轩之外,更靠近侯府中心区域。
陆明舒心中一动,凝神细听。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沉闷的、压抑的节奏,并不响亮,但在这样寂静的雨夜,却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不寻常。
是谁?在这样的时候,叩击什么?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再次走到窗边,将耳朵贴近窗缝。雨声掩盖了许多细微声响,但那“笃笃”声却顽强地穿透雨幕,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人的心尖上。
她辨明了方向。不是前院书房,也不是内宅其他院落,而是……祠堂?
镇北侯府的祠堂,位于府邸中轴线偏东的位置,平日由专人看守打扫,除非年节祭祀或家族重大事件,寻常不许人靠近,极为肃穆僻静。
这样的雨夜,谁会在祠堂?还发出这样有规律的叩击声?
一个念头倏地闪过脑海——陆沉舟!
他会在祠堂吗?在祭祀?还是……在做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疯长。陆明舒的心脏又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祠堂……那里供奉着陆家历代先祖的牌位,也藏着这个家族最核心的一些秘密。陆沉舟会在那里做什么?是否与他生命能量的异常流失有关?是否与北境的危机有关?
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想要去看一看,去听一听。
可她现在被禁足在舒云轩,如何出去?
目光落在屋内的陈设上,又投向窗外的雨夜。雨势不小,天色已经黑透,院中灯笼的光在雨幕中晕染开一团团模糊的黄晕,视线受阻。那两个婆子依旧守在廊下,但这样的天气,她们的警惕性或许会有所松懈?
一个大胆的计划,迅速在脑海中成形。
她轻轻走到梳妆台前,打开妆匣,取出一盒颜色最深的胭脂,又找出一小块石墨和一把小剪子。她对着模糊的铜镜,用胭脂混合着石墨,在脸上快速涂抹,加深阴影,掩盖原本的轮廓和肤色。然后,她将身上浅碧色的外衫脱下,反穿过来——里面是颜色更暗沉的青灰色。头发彻底打散,用一根没有任何装饰的深色布条紧紧束在脑后。
做完这些,她看起来已与平日那个苍白娇弱的侯府小姐有了七八分不同,更像一个不起眼的、做粗活的低等丫鬟。
她吹熄了屋内所有的灯烛,只留下床边一盏光线最微弱的小灯。然后,她走到房间最里侧,靠近后墙的衣柜旁。那里有一扇很小的、用来透气的高窗,常年关闭,外面是舒云轩后院一处堆放杂物的狭窄通道,平日极少有人经过。
她踩着一个绣墩,小心翼翼地拨开高窗的插销。窗户年久有些滞涩,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雨声的掩盖下并不明显。冰冷的雨丝立刻飘了进来。
她深吸一口气,攀住窗框,费力地钻了出去。狭窄的通道里堆满了破旧的花盆、残破的家具,地面湿滑泥泞。她落脚极轻,像一只真正的猫,避开杂物,贴着墙根,快速穿过通道。
通道尽头是一堵矮墙,墙那边是侯府花园的一角,树木繁茂,假山嶙峋,是内宅中相对僻静的地方。平日里,这里或许有婆子巡视,但这样的雨夜……
陆明舒攀上矮墙,湿滑的墙面让她差点失手。她咬牙稳住,翻了过去,落在松软湿滑的泥地上,溅起一片泥水。她顾不上狼狈,立刻闪身躲到一丛茂密的芭蕉叶下,警惕地观察四周。
雨幕遮蔽了视线,花园里一片昏暗,只有远处廊下零星几点灯笼的光,在雨中晕成迷蒙的光团。没有看到巡视的人影,只有哗哗的雨声充斥耳膜。
她辨明方向,祠堂在花园的东北角。她压低身子,利用树木、假山和花架的阴影,在雨中穿行。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衣衫和头发,冰冷地贴在身上,但内心的紧张和那股探寻真相的冲动,让她忽略了寒冷。
越靠近祠堂,那“笃笃”声似乎越清晰了些,但依旧沉闷,节奏未变。
祠堂是一座独立的、庄严肃穆的建筑,黑瓦白墙,在雨夜中如同一只沉默的巨兽蹲伏着。正门紧闭,廊下挂着两盏白色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晃动的、惨白的光晕。门外,竟然无人值守?
这不寻常。
陆明舒心中疑窦更甚。她不敢走正门,绕到祠堂侧面。侧面有一扇小窗,窗纸破损了一角。她屏住呼吸,将眼睛贴近那个破洞。
祠堂内光线昏暗,只有神龛前燃着两排长明灯,幽幽地照亮着层层叠叠的漆黑牌位,显得阴森而空旷。供桌前的蒲团上,跪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果然是陆沉舟。
他依旧穿着玄色常服,背对着窗户的方向,跪得笔直,如同雕塑。那规律的“笃笃”声,正是从他那里传来——他的右手垂在身侧,食指的指节,一下,又一下,叩击着身旁坚硬冰冷的地砖。
那动作机械而压抑,带着一种陆明舒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焦灼?抑或是……痛楚?
他在做什么?忏悔?祈祷?还是……
她的目光移向供桌。桌上除了香炉烛台,还放着几样东西。最显眼的,是一个紫檀木长盒,盒盖打开着,里面似乎铺着锦缎,但看不清具体何物。长盒旁边,散落着几封拆开的信件,还有……那枚染血的狼头令牌!
陆沉舟竟然将这些东西带到了祠堂?
忽然,陆沉舟叩击地砖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左手,捂住了嘴,肩膀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沉闷的咳嗽。
尽管他捂住了嘴,但陆明舒还是看到,一丝暗红色的痕迹,从他指缝间渗了出来!
血?!
陆沉舟他……受伤了?还是病了?
陆明舒的心猛地揪紧。那加速的生命能量流失……是因为这个?
陆沉舟似乎并不在意,他放下手,用袖口随意擦了擦嘴角,目光重新投向供桌上的长盒。他伸出手,从长盒中取出了一件东西。
借着长明灯昏暗的光,陆明舒勉强看清,那似乎是一卷陈旧的、边缘有些破损的羊皮纸,被小心地展开一部分。羊皮纸上绘着复杂的线条和标记,还有密密麻麻的批注小字。
舆图!难道是……赵王氏口中提及的,那份可能关乎北境命脉的绝密舆图?
陆沉舟的手指轻轻抚过羊皮纸上的某处,动作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眷恋?或是沉重?他的侧脸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也格外疲惫。
他看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将羊皮卷重新卷好,放回长盒。然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几封信件和狼头令牌上,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带着肃杀的寒意。
他拿起其中一封信,凑近烛火。跳跃的火苗映亮了他苍白的脸和眼底的寒意。他似乎做出了某个决定,将信纸一角点燃。火焰迅速吞噬了纸张,化作灰烬飘落。
他烧掉的是什么?赵衡与“大人物”的密信?还是别的?
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陆明舒意想不到的动作。他拿起那枚染血的狼头令牌,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似乎是瓷质的物件。他双手用力——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在空旷的祠堂里异常清晰。
他将那枚坚硬的狼头令牌,和那个瓷质物件,生生掰断了!碎片落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在销毁证据?为什么?狼头令牌是兀良哈部参与的铁证,为何要毁掉?那个瓷质物件又是什么?
陆沉舟蹲下身,将较大的碎片捡起,放回托盘,用那块素白绸布重新盖好。然后,他仔细地将地上那些细小的、不起眼的碎片,一点点捡拾起来,拢在掌心。
他站起身,走到祠堂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似乎是用来倾倒香灰的陶瓮旁,将掌心的碎片,全部丢了进去。然后,他拿起香炉旁的火钳,拨了拨瓮里的香灰,将那些碎片彻底掩埋。
做完这一切,他走回供桌前,静静站立了片刻。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
终于,他转身,朝着祠堂门口走去。
陆明舒连忙缩回头,屏住呼吸,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将自己完全融入阴影和雨幕中。
祠堂门被拉开,陆沉舟走了出来。他没有打伞,径直走入雨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但他仿佛毫无所觉,脚步沉稳,却比平日似乎慢了一些,背影在雨夜中显得模糊而料峭。
他没有回前院书房的方向,而是朝着内宅深处,他平日起居的“听松院”走去。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雨幕深处,陆明舒才敢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双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冰冷的雨水让她浑身发抖,但更让她发抖的,是刚才看到的一切。
陆沉舟咯血。他秘密查看疑似绝密舆图。他焚烧信件。他亲手毁掉了关键的狼头令牌证物,并掩埋了碎片。
他在隐瞒什么?在保护什么?他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那不断加速的生命倒计时,是否与此直接相关?
无数的疑问在她脑海中翻腾,却没有一个答案。
她必须知道更多!那些被掩埋的碎片,或许就是线索!
等待了片刻,确认四周再无动静,陆明舒从藏身处钻出,如同鬼魅般溜到祠堂侧面的小窗下。她试着推了推那扇小窗,竟然没有从里面闩死!想来是陆沉舟刚才离开时,并未在意这扇破损的侧窗。
她费力地推开一条缝隙,钻了进去。
祠堂内还残留着淡淡的烟火气和一丝极淡的、未曾散尽的血腥味。长明灯幽幽地燃烧着,映照着无数牌位,肃穆得令人心悸。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角落那个陶瓮。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顾不上对祖先不敬的惶恐,用颤抖的手拿起旁边的火钳,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的香灰。
很快,几块冰冷的碎片显露出来。除了青铜令牌的碎块,果然还有几片白底青花的细瓷片,看质地和花纹,像是……官窑出的上等瓷?而且,似乎原本是个小瓶或者小盒?
她仔细拨弄着,忽然,指尖触碰到一块较大的瓷片内壁,感觉有些异样。她将碎片凑到长明灯下,仔细看去。
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瓷片内壁上,似乎用极细的笔触,写着几个小字,字迹被火烧过有些模糊,又被香灰污染,但依稀可辨:
“…火雷…三九…鹰…”
火雷?是指火炮、火药?三九?是日期?代指?鹰……是指鹰嘴涧?还是别的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是某种暗号?还是记录?
她又翻看了一下其他碎片,再没有发现文字。将这几块可能带有信息的碎片小心地用手帕包好,藏在贴身的暗袋里。然后,她快速将香灰恢复原状,清理掉自己来过的痕迹。
不敢久留,她迅速从侧窗翻出,按原路返回。
雨势未减,回去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湿滑。等她终于狼狈不堪地翻回舒云轩后院那条狭窄通道,再从高窗爬回自己房间时,几乎已经力竭。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但掌心紧紧攥着那块包着碎片的手帕,心头却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苗。
她窥见了一丝隐秘。尽管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她不再是完全被动。
换下湿透的衣衫,用干布胡乱擦干头发和身体,她将那几块碎片再次取出,在灯下仔细端详。除了那三个词,再无其他线索。
火雷……三九……鹰……
这一定与陆沉舟正在处理的事情有关,或许,就与北境的危机,与他生命的倒计时直接相关!
她必须弄明白这三个词的含义!
可她现在被囚禁在此,如何探查?
目光,再次落向窗外漆黑的雨夜,落向那两个如同门神般守在外面的婆子。
或许……未必需要她自己出去。
一个更加冒险,却也可能是唯一机会的计划,在她心中渐渐清晰。
她需要一个人,一个能自由出入侯府,又可能对某些信息有所了解,且……或许能被某种方式“打动”或“利用”的人。
翠珠不行。那两个婆子更不行。
还有谁?
陆明舒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张张面孔。最后,定格在一个有些模糊、却并非毫无印象的身影上——莫七。
陆沉舟身边的暗卫头领之一,今日来接她回府的人。他显然深得陆沉舟信任,能接触不少核心事务。而且,他今日的态度……虽然恭敬,却并非全然的冰冷,甚至最后默许她带回了赵王氏。
他对陆沉舟,似乎并不仅仅是下属对主上的忠诚,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态度。或许,是因为莫七,也曾是陆家旧部子弟?她隐约有点印象。
更重要的是,莫七有家室,就住在侯府后街的仆役院落。他的妻子,似乎身体不太好……
一个大胆的念头,逐渐成形。
但这需要机会,需要筹码,也需要……极其小心的试探。
她将碎片重新藏好,躺回床上,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眼神在黑暗中明灭不定。
【生存时间倒计时:29天01小时08分33秒……】
一夜无眠。
第二天,雨停了,天色依旧阴沉。
陆明舒如同往常一样起身,用膳,喝药,甚至主动要求翠珠找了本闲书来看,表现得异常“安分”。那两个婆子的监视,依旧寸步不离。
午后,她以“屋内憋闷,想看看院子里桂花”为由,走到廊下。两个婆子立刻跟上,一左一右,隔着几步距离。
她站在那株老桂树下,仰头看着已经开始凋零的细碎黄花,忽然,毫无预兆地,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抬手扶住了额头。
“姑娘!”翠珠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搀扶。
两个婆子也警惕地上前一步。
“没……没事,”陆明舒虚弱地摆摆手,声音有些发颤,“只是忽然有些头晕,许是昨日……受了凉,又没歇好。”她说着,身体又晃了一下,几乎要软倒。
“快扶姑娘进去歇着!”一个婆子开口道,语气虽硬,却也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侯爷只是让她们看着小姐,若小姐真在她们眼皮底下出了什么事,她们也担待不起。
陆明舒被翠珠和另一个婆子搀扶着回到屋里,躺下。她闭着眼,眉头紧蹙,呼吸略显急促,看起来确实很不舒服。
“去……去请个大夫来吧。”她有气无力地对翠珠说。
翠珠连忙点头,看向那两个婆子。
其中一个婆子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小姐稍等,奴婢去请示莫头领。”说罢,快步出去了。
陆明舒心中微动。果然,她们直接请示的是莫七,而非内宅管事。这说明,舒云轩的看守,直接由莫七负责。
过了一会儿,那婆子回来,身后跟着一个拎着药箱、面相陌生的中年大夫,并非侯府常用的那位。
“小姐,莫头领请了大夫来。”婆子禀报道。
大夫上前诊脉,问了陆明舒几句。陆明舒只说自己头晕乏力,心悸气短,夜间惊梦。大夫诊了脉,又看了看她的脸色(依旧苍白憔悴),便道是惊惧过度,心脉受损,又染了风寒,需静养服药,开了个安神补气的方子。
婆子拿了方子,又出去了,想必是交给莫七安排抓药。
陆明舒喝了翠珠端来的热水,依旧闭目躺着,心中却在默默计算。
傍晚时分,药煎好了送来。陆明舒喝下后,似乎安稳了一些。她让翠珠去歇着,只留一个婆子在门外守着。
夜深人静。
陆明舒悄然起身,走到窗边。今晚守夜的,是白天去请示莫七的那个婆子,姓王。王婆子坐在门外的小杌子上,似乎有些困倦,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陆明舒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香囊。这是她白天借口要安神,问翠珠要了些晒干的桂花和薰衣草,自己悄悄缝制的。但里面,还掺了一点点她从安神药包里,偷偷刮下来的、剂量极微的药材粉末,有轻微的助眠宁神效果,不伤人,但足以让本就困倦的人,睡得更沉些。
她将香囊从窗缝轻轻丢出去,落在廊下靠近王婆子的地方。淡淡的、混合的花草药香,在夜风中缓缓散开。
过了约莫一刻钟,王婆子的鼾声隐约响起。
陆明舒换上一身深色衣衫,再次故技重施,从后墙高窗溜了出去。
这一次,她的目标不是祠堂,而是侯府后街,仆役聚居的院落。
她对那里的布局并不十分熟悉,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大致的方向摸索。避开巡夜的家丁,她如同暗夜里的影子,在复杂的巷道中穿行。
终于,她找到了记忆中莫七家所在的那个小院。院子不大,黑漆木门紧闭,里面没有灯火,静悄悄的。
她不敢敲门,绕到侧面矮墙处,正犹豫着如何引起里面人的注意,忽然,院门“吱呀”一声,轻轻开了一条缝。
一个穿着朴素棉裙、身形瘦弱、面色有些苍白的妇人,提着一个木桶,似乎是要出来倒水。她看到墙根下黑影一闪,吓了一跳,低呼一声:“谁?”
陆明舒知道机会稍纵即逝,她立刻从阴影中走出,在妇人再次惊叫之前,压低声音快速道:“莫夫人,是我,陆明舒。别声张,我有要紧事,关乎莫七和……侯爷。”
莫夫人手中的木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瞪大了眼睛,借着微弱的星光,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衣衫单薄、面容憔悴却眼神迫人的少女。她认得这张脸,镇北侯府那位存在感稀薄的小姐。
“小、小姐?您怎么……”莫夫人惊慌地看了看四周。
“进去说。”陆明舒语气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
莫夫人显然乱了方寸,但听到“关乎莫七和侯爷”,又见陆明舒孤身一人,神色异常,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身让她进了院子,迅速关上门。
小小的院落收拾得干净整洁,正屋亮着灯。莫夫人将陆明舒让进屋内,自己紧张地搓着手:“小姐,您……您这是……”
“莫夫人,”陆明舒没有拐弯抹角,直视着对方,“我长话短说。侯爷如今身陷险境,性命攸关。莫七效忠侯爷,想必也不愿看到侯爷出事。”
莫夫人脸色更白:“侯爷他……小姐何出此言?”
“我自有我的消息来源。”陆明舒道,“但我现在被困在舒云轩,无法行动,也无法将我知道的警告传递给该知道的人。我需要莫七帮我做一件事,或者,至少帮我传递一个消息。”
“这……这怎么可能?”莫夫人连连摇头,“外子他只是个护卫,如何能……”
“他不是普通护卫。”陆明舒打断她,语气放软了些,带着一丝同病相怜的意味,“莫夫人,我知道你身子不好,需要好药调养。侯府虽不缺药材,但有些珍贵的,未必能及时用到。若此事能成,我可保证,日后你的药石之需,绝不会短缺。”这是利诱,也是实情,她记得前世隐约听说莫七妻子是病逝的。
莫夫人果然动容,嘴唇翕动。
“而且,此事若成,或许能救侯爷,也是救了莫七的前程,甚至……性命。”陆明舒加重了最后两个字,“侯爷若倒,树倒猢狲散,莫七身为心腹,能有好下场吗?”
这句话,彻底击中了莫夫人的软肋。她眼中闪过剧烈的挣扎和恐惧。
陆明舒趁热打铁,从怀中取出那块包着碎片的手帕,小心地打开,露出那片写着字的瓷片:“我不需要莫七做任何危险或违背侯爷命令的事。我只想请他,帮我暗中查一查这三个词——‘火雷’、‘三九’、‘鹰’,可能意味着什么。或许与北境军务有关,或许与侯爷近日处理的急务有关。他只需将他所知的、不涉机密的相关信息,设法告知我即可。作为交换……”
她顿了顿,从腕上褪下一只质地极佳、水头莹润的翡翠镯子,这是她生母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价值不菲。“这个,请莫夫人收下,或换钱抓药,或留作应急。”
莫夫人看着那镯子,又看看瓷片上的字,再看看陆明舒那双深不见底、却又透着孤注一掷的眼睛,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节发白。
屋内,只有油灯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莫夫人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猛地伸手,接过了那个手帕包和镯子,迅速塞进怀里,低声道:“我……我只能试试。外子的脾气……我也说不准。而且,小姐如何保证……”
“我无法保证什么。”陆明舒坦然道,“但这是目前,我能想到的,或许对侯爷,对大家都好的一条路。莫夫人,时间紧迫,请务必尽快。”她看了一眼窗外深沉的夜色,“我不能久留。”
莫夫人点点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坚定了些:“我……我知道了。小姐快回吧,小心些。”
陆明舒不再多言,对她微微颔首,转身,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再次融入外面的黑暗之中。
回到舒云轩,王婆子还在沉睡。她翻窗进屋,换下衣衫,躺回床上,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
这是一步险棋。将碎片信息和自己的意图透露给莫七的妻子,无异于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莫七若忠于陆沉舟,很可能会立刻上报。那她的下场……
但若不冒险,她只能困死在这囚笼里,眼睁睁看着倒计时归零,看着陆沉舟走向未知的绝境。
她在赌。赌莫七对陆沉舟的忠诚里,是否也有一丝对其处境的担忧;赌莫七妻子对丈夫安危的关切,是否能压倒对规矩的恐惧;赌自己那番半真半假、危言耸听的话,和那只镯子,能起到作用。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生存时间倒计时:28天22小时15分07秒……】
赌注已下,只能等待命运揭晓。
而陆明舒不知道的是,几乎就在她离开莫家小院的同时,另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从侯府更高的屋脊上悄然掠过,将方才小院内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黑影在檐角停留片刻,无声无息地,朝着听松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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