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残阳如血。
陆明舒站在城楼上，俯瞰着这座动荡不安的京城。街道上行人稀少，商铺紧闭，只有一队队士兵在巡逻。远处，刑场方向还有未散尽的硝烟，提醒着人们白日的血腥。
陈老将军安置好陆家军旧部后，来到她身旁：“陆姑娘，赵成已押入天牢，他手下的禁军也已被控制。但军中仍有不少他的亲信，需要时间清理。”
陆明舒点头：“有劳陈将军。京城九门，现在情况如何？”
“东、北两门在我们手中，西、南两门已接管，但守军军心不稳。”陈老将军神色凝重，“更麻烦的是，探马来报，北狄先锋骑兵距京城已不足二十里，明日午时前必到城下。”
这么快！陆明舒心中一紧：“城内粮草、军械可足？”
“不足。”陈老将军摇头，“周显这些年贪墨军饷，京城武库空虚。粮仓存粮也只够半月之用。若被围城，撑不过一个月。”
一个月……陆明舒望向西北方向，那是北狄大军来的方向。夕阳余晖中，天际线上隐约有烟尘升腾。
“陆沉舟呢？”她问。
“少将军在宫中，与皇后商议对策。”陈老将军顿了顿，“陆姑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将军请说。”
陈老将军压低声音：“少将军的身世……若真如贤妃所说，他有林家血脉，那此事非同小可。林家当年因林美人一案受牵连，满门凋零。如今旧事重提，只怕会掀起波澜。”
陆明舒明白他的意思。陆沉舟若公开身世，必然会引发朝堂震动。有些人会以此为由拥戴他，但更多人会视他为隐患——毕竟，他是有资格争夺皇位的人。
“此事暂且保密。”陆明舒决断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守住京城，击退北狄。其他的，等危机过后再说。”
“末将明白。”陈老将军拱手，“只是……皇上病重，朝中无主。总得有人主持大局。”
这正是陆明舒最头疼的问题。皇后虽下懿旨，但她毕竟只是后宫之主，难以服众。朝中需要一位能统筹全局的人，可眼下，谁能担此重任？
“先去宫中吧。”陆明舒转身走下城楼。
皇宫里，气氛比外面更加压抑。太后新丧，贤妃失踪，皇帝昏迷，这座曾经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殿，此刻如同巨大的坟墓。
坤宁宫内，皇后坐在主位，面色憔悴。下首坐着几位老臣，都是侥幸未被周显清洗的忠直之臣。陆沉舟站在一旁，眉头紧锁。
陆明舒进来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她。
“陆姑娘来了。”皇后勉强露出一丝笑容，“今日多亏了你，否则李司业他们……”
“娘娘言重了，这是民女应尽之责。”陆明舒行礼后，看向众人，“诸位大人，眼下局势危急，可有良策？”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礼部尚书王大人开口道：“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固守待援。已派八百里加急往各地求援，但援军最快也要十日才能赶到。”
“十日太久了。”兵部侍郎摇头，“北狄十万大军，京城守军不足三万，且士气低落。若强攻，恐难坚守十日。”
“那依你之见？”
“和谈。”兵部侍郎沉声道，“北狄此次南侵，无非是为了财货。可以许以金银布帛，让其退兵。待援军到来，再从长计议。”
“不可！”李司业激动道，“与狄人议和，无异于与虎谋皮！今日许以金银，明日他们就会要城池国土！此例一开，国将不国！”
“那李大人的高见是？死守待援？若是城破呢？京城百万百姓，当如何？”
众人争论不休。陆明舒静静听着，心中却越来越冷。这些朝中重臣，平日里高谈阔论，到了危机关头，却只会争吵推诿。
她看向陆沉舟。陆沉舟也在看她，眼神复杂。
终于，皇后疲惫地抬手：“够了。”
殿内安静下来。
“陆姑娘，”皇后看向她，“你有什么想法？”
陆明舒上前一步，声音清晰：“民女以为，当战。”
“哦？”
“北狄此次南侵，与贤妃、周显之乱有莫大关联。”陆明舒分析道，“贤妃通狄，周显输送军械，才让北狄有底气南犯。如今周显伏诛，贤妃失踪，北狄内部必有分歧。若我们能趁其立足未稳，主动出击，挫其锐气，或许能迫其退兵。”
“主动出击？”兵部侍郎皱眉，“我军兵力不足，如何出击？”
“兵不在多，在精。”陆明舒道，“北狄先锋多为骑兵，利于野战，不利于攻城。我们可以派出精锐小队，夜袭敌营，焚其粮草，乱其军心。同时，在城中招募青壮，加强守备。”
她顿了顿，看向陆沉舟：“陆家军旧部皆是百战老兵，可担此任。”
陆沉舟立即道：“末将愿往。”
皇后犹豫：“这太危险了……”
“娘娘，守城本就是死中求生。”陆明舒平静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至少，能为我们争取时间，等待援军。”
殿内沉默良久。
王大人缓缓点头：“陆姑娘言之有理。老臣附议。”
李司业也道：“臣附议。”
其他几位大臣交换眼神，最终都点了头。
皇后见状，终于下定决心：“好。那就依陆姑娘所言。陆沉舟，本宫命你率精兵夜袭敌营。陆姑娘，城中防务，就交给你了。”
“民女领命。”
众人散去后，陆明舒和陆沉舟并肩走出坤宁宫。夕阳完全落下，皇宫里点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在长廊中摇曳。
“你真的要去？”陆明舒低声问。
“必须去。”陆沉舟看着她，“这是我父亲未竟的事业。陆家军，本就是为了守护边疆而存在。”
陆明舒知道劝不住他，只能道：“小心。北狄人狡诈，不可轻敌。”
“我知道。”陆沉舟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明舒，若我回不来……”
“别说这种话。”陆明舒打断他，“你必须回来。京城需要你，陆家军需要你，我也……”她顿了顿，“也需要你。”
陆沉舟眼中闪过复杂神色，最终点头：“好，我答应你，一定回来。”
他伸手，似乎想碰触她的脸，但手抬到一半又放下：“我该去准备了。子时出发。”
“我送你。”
“不用。”陆沉舟摇头，“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城防，百姓，朝局……这些都靠你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在长廊中渐行渐远，最终融入夜色。
陆明舒站在原地，许久未动。晚风吹过，带来深秋的寒意。她紧了紧衣襟，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永寿宫。
冯公公还在那里等着她。
永寿宫比白天更加阴森。太后灵柩停放在正殿，白幡低垂，香火缭绕。几个留守的宫人跪在灵前，低声啜泣。
冯公公在偏殿等她，桌上摆着茶盏，但都已凉透。
“陆姑娘。”冯公公起身行礼。
“公公不必多礼。”陆明舒坐下，“您说有要事相告？”
冯公公屏退左右，关上门，才低声道：“姑娘可知，太后娘娘为何要将暗卫交给你？”
陆明舒想起太后临终前的话：“娘娘说，她时间不多了，需要有人继承遗志。”
“这是一方面。”冯公公眼神深邃，“另一方面，是因为姑娘身上，有娘娘年轻时的影子。”
他走到墙边，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卷画轴。画轴展开，上面是一个年轻女子的画像。女子约莫二八年华，眉眼清丽，眼中带着倔强的光。
陆明舒怔住了。画中女子的眉眼，竟与她有七八分相似！
“这是……”
“这是太后娘娘年轻时的画像。”冯公公缓缓道，“娘娘入宫前，也曾是个快意恩仇的江湖女子。后来家族变故，被迫入宫，一生困在这深墙之中。”
他看着陆明舒：“娘娘常说，若是当年她能像你这样，敢闯敢拼，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所以看到你时，她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陆明舒心中震动。她从未想过，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后，竟有这样的过往。
“娘娘交给你暗卫，不只是为了对付周显、贤妃。”冯公公继续道，“更是希望你能完成她未竟之事——肃清朝纲，重振朝政，让这天下，回到它该有的样子。”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印章：“这是娘娘的私印，可调动她在宫外的一些力量。虽然不多，但关键时刻或许有用。”
陆明舒接过印章。印章温润，刻着一个“沈”字——太后的姓氏。
“还有一事。”冯公公声音压得更低，“娘娘的死，不只是赵成下毒那么简单。”
陆明舒心头一跳：“还有什么？”
“娘娘在薨逝前几日，曾召见过一个人。”冯公公眼神闪烁，“一个本不该出现在宫里的人。”
“谁？”
“前太医令，孙邈。”冯公公一字一句，“他在二十年前因卷入林美人一案被贬，后来失踪。但三日前，他突然出现在永寿宫，与娘娘密谈了一个时辰。”
孙邈！陆明舒记得这个名字。柳青曾提过，当年陆将军受伤，就是孙邈医治的。后来孙邈因故离开太医署，不知所踪。
“他们谈了什么？”
“老奴不知。”冯公公摇头，“孙太医走后，娘娘就烧掉了所有谈话记录。但那天晚上，娘娘对老奴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有些真相，还是永远埋葬的好。’”冯公公复述着太后的话，“娘娘说这话时，眼神很悲伤，像是做了什么痛苦的决定。”
陆明舒陷入沉思。太后见到孙邈后，就说了这样的话，然后不久就“病逝”……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关联。
孙邈知道什么真相？林美人的死？还是别的什么？
“孙太医现在何处？”她问。
“不知。”冯公公叹息，“那日之后，他就消失了。老奴派人查过，京城内外都没有他的踪迹。”
又一个谜团。陆明舒感到头疼。太后之死，贤妃之乱，周显通敌，北狄南侵……这些事像一张巨大的网，而她现在就在网中央。
“多谢公公相告。”她收起印章，“我会查清真相的。”
冯公公深深行礼：“一切就拜托姑娘了。娘娘在天之灵，会保佑你的。”
离开永寿宫时，已是戌时。陆明舒没有回坤宁宫，而是直接去了城楼。
城楼上，守军正在换防。火把在夜色中摇曳，照亮一张张年轻而紧张的脸。远处，北狄大营的篝火星星点点，如同野兽的眼睛。
陈老将军正在巡视，见到她，迎了上来：“陆姑娘，少将军已率五百精兵出城了。”
陆明舒望向城外。夜色浓重，什么也看不见，但她仿佛能听见马蹄声，能看见陆沉舟冲锋的身影。
“城中防务如何？”
“已招募青壮八千，分发兵器，编入守城队伍。”陈老将军道，“粮草重新清点，节省使用的话，可支撑二十日。军械……还是不足，尤其是箭矢。”
“让工匠连夜赶制。”陆明舒决断道，“拆掉一些不重要的建筑，取木料做箭杆。铁器不够，就用竹木削尖，涂上毒药。”
“是。”陈老将军犹豫了一下，“还有一事……百姓中传言四起，说京城守不住了，有人在暗中煽动恐慌。”
陆明舒眼神一冷：“查。抓到煽动者，严惩不贷。同时让官员上街安抚，开仓放粮，稳定民心。”
“明白。”
陈老将军领命而去。陆明舒独自站在城楼上，夜风吹起她的衣袂，猎猎作响。
她想起太后的话，想起陆沉舟的眼神，想起这一路走来的生死瞬间。
重生以来，她一直在逃，在躲，在挣扎求生。但现在，她不想再逃了。
京城就在这里，百姓就在这里，她所珍视的人就在这里。
她要守住的，不只是这座城，更是心中的道。
远处，突然传来喊杀声！
北狄大营方向，火光冲天！是陆沉舟他们动手了！
陆明舒握紧城垛，指甲陷入砖石。她能看见骑兵在火光中穿梭，能听见刀剑碰撞声、惨叫声、战马嘶鸣声。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每一刻都像一年。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渐渐平息。城下传来马蹄声，一支骑兵冲出夜色，朝城门疾驰而来。
是陆家军！他们回来了！
陆明舒冲下城楼。城门打开，骑兵鱼贯而入。人人浴血，但眼神明亮。
陆沉舟在最后，他左肩中了一箭，但还稳稳坐在马上。看到陆明舒，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染血的笑容。
“成了。”他说，“烧了北狄三处粮草，斩敌三百。他们今夜，睡不安稳了。”
陆明舒眼眶发热，却强忍着：“伤得重吗？”
“皮肉伤。”陆沉舟下马，踉跄了一下，陆明舒连忙扶住。
“军医！”她大喊。
陆沉舟却抓住她的手：“明舒，我没事。倒是你……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没休息？”
陆明舒摇头：“我很好。”
两人对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陈老将军过来汇报战果，陆明舒一边听，一边扶着陆沉舟往军营走。夜色深沉，但城中百姓听到捷报，纷纷走出家门，夹道欢迎。
这一刻，陆明舒忽然明白了太后的苦心。
守护，不是一个人的事。是千千万万人，为了共同的家园，并肩而战。
她抬头望天。乌云散开，露出几点星光。
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但今夜，他们守住了。
【生存时间倒计时：8天05小时18分07秒……】
倒计时仍在跳动。
而黎明，终将到来。
第四十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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