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三晚上,雨下得不大,淅淅沥沥的,一直没停过。
余则成坐在办公室里,窗户关着,雨声闷闷的传进来。桌上摊着几份文件,最上面那份,封皮上印着红字——“舟山群岛防务部署及弱点分析”。这是吴敬中今天下午给他的,让他“看看,提提意见”。
他翻开文件,一页一页地看。字是打字机打的,密密麻麻的,配着地图和表格。看了一半,手心里就全是汗。
这份东西,太重要了。
国民党在舟山群岛的兵力部署、火力配置、补给路线、通讯节点……全在上面。更重要的是,还分析了各岛的防御弱点——哪个岛守军士气低落,哪个岛弹药不足,哪个岛地形不利于防守。
这要是送出去,能救多少人的命?能少流多少血?
余则成合上文件,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心跳得厉害,咚咚咚的,像打鼓。
得送出去。必须送出去。
可是怎么送?这么厚一沓,几十页纸,不可能全拍成胶卷。得挑重点,挑最要害的。
他重新翻开文件,拿起红笔,一页一页地标记。重要的地方画圈,特别重要的画双圈。画到最后一页时,钢笔没水了,他甩了甩,还是不出水。干脆蘸了蘸茶水,继续画。
画完了,数了数,标记了二十七处。差不多够一卷胶卷的量。
他看看表,晚上八点半。老赵说今晚十点在码头老地方见。还有一个半小时。
得抓紧。
他把文件收进抽屉,锁好。然后从柜子最底层拿出那个小铁盒,里面是照相机和胶卷。照相机是德国货,不太大,是老赵上次给他的。胶卷是新买的,三十六张。
他把胶卷安装好,试了试快门。咔哒一声,很轻,但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响。他赶紧捂住相机,侧耳听听外面的动静,走廊里静悄悄的,没有人。
他重新打开抽屉,拿出文件,一页一页地拍。动作很慢,很小心。每拍一页,都要停下来,听听外面的动静。
拍到第十五页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余则成心里一紧,赶紧把文件和相机塞进抽屉,随手抓起一份港口报表,假装仔细地看着。
脚步声在门口停了停,然后走了过去。不是往这边来的。
他松了口气,等脚步声远了,才重新拿出东西继续拍。
拍到第二十五页时,又听见动静。这次是楼下传来的,有人在喊什么,听不清。他停下手,屏住呼吸。过了几分钟,声音没了。
继续拍。
拍完最后一页,他看看表,九点四十。时间差不多了。
他把胶卷从相机里取出来,装进那个特制的小铁盒里——铁盒防水,扔水里泡一天也没事。然后把文件原样放回抽屉,锁好。相机藏回柜子底层。
一切收拾妥当,他穿上外套,拿起雨伞,走出办公室。
走廊里灯没全开,一段亮一段暗的。他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一下,一下。走到楼梯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办公室,门关着,但灯还亮着。得开着灯,让人以为他还在。
走出大楼。雨还在下,不大,但细密,打在伞面上沙沙的。
他没叫车,走路去码头。雨夜的路不好走,坑坑洼洼的,积水的地方多。他走得小心,绕开水洼,但裤脚还是湿了半截。
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进了一家小酒馆。
“老板,打二两烧刀子。”他说。
老板是个胖老头,正在柜台后头打盹,听见声音抬起头,看见是他,笑了:“余长官,这么晚了还喝?”
“解解乏。”余则成说。
老板打了酒,用个小陶壶装着递给他。余则成付了钱,接过酒壶,没喝,揣进怀里。酒壶是温的,贴着胸口热乎乎的。
走出酒馆,他继续往码头走。雨好像大了点,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的。
到码头时,差十分十点。码头上人少,只有几个工人在卸夜班货,灯光昏暗,人影绰绰的。雨雾蒙蒙的,看不太清楚。
余则成走到三号仓库后面,那儿有棵老槐树,树下有个石墩子。他坐下来,把伞收好靠在一边,从怀里掏出酒壶,拔掉塞子,往嘴里灌了一口。
酒很烈,辣得他直皱眉头。他又灌了一口,这次更猛,呛得他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抹抹眼睛,看看四周。没人。
老赵应该快来了。
正想着,远处传来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是好几个。还有说话声。
余则成心里一紧,赶紧把酒壶塞子塞好,揣回怀里。手伸进口袋,摸着那个小铁盒。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侧耳听,能听出是巡逻队的那帮人,走路脚重,皮鞋踩在湿地上吧嗒吧嗒的,还喜欢聊天,嗓门大。
怎么办?
跑?来不及了。而且一跑更可疑。
他脑子飞快地转。忽然有了主意。
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嘴里还哼哼唧唧的,像是喝多了。走到路中间时,正好跟巡逻队撞个正着。
巡逻队五六个人,打头的是个中士,看见他,愣了一下,然后认出来了:“余……余副站长?”
余则成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他们,舌头都捋不直了:“谁……谁啊?”
“我们是码头巡逻队的。”中士说,“余副站长,您这是……喝酒了?”
“喝……喝了点。”余则成摆摆手,身子晃了晃,“解……解乏。”
“这大晚上的,又下雨,您怎么跑码头来了?”
“溜……溜达溜达。”余则成说着,忽然弯下腰,捂着肚子,“哎哟……不……不行了……”
“余副站长,您怎么了?”
“想……想吐……”余则成说着,真的干呕起来。
中士赶紧扶住他:“您慢点,慢点。”
余则成推开他,踉踉跄跄地跑到路边,蹲在水沟旁,哇哇地吐起来。吐得昏天黑地,眼泪鼻涕一起流。他一边吐,一边把手伸进口袋,摸出那个小铁盒,趁吐的工夫,悄悄扔进水沟里。铁盒很小,落进水里几乎没声音,顺着水流往下漂了一段,卡在一块石头后面。
吐完了,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中士走过来,递给他一块手帕:“余副站长,您没事吧?”
“没……没事。”余则成接过手帕擦了擦嘴,声音虚弱,“喝……喝多了。丢人了。”
“您这酒量可不行。”中士笑了,“来,我扶您起来。”
几个人把他扶起来。余则成站不稳,身子直晃。
“余副站长,我送您回去吧?”中士说。
“不……不用。”余则成摆摆手,“我自己能……能走。”
“您这样怎么走?万一摔了怎么办?”中士说着,对手下人说,“你们继续巡逻,我送余副站长回去。”
“真……真不用……”
“走吧,别客气了。”
中士扶着他往回走。余则成半靠在他身上,脚步踉跄,嘴里还嘟囔着:“丢人……真丢人……”
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水沟。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铁盒应该还在那儿,卡在石头后面。
他心里踏实了点。
中士一直把他送到站里宿舍楼下。
“余副站长,您自己能上去吧?”
“能……能。”余则成扶着墙站稳,“谢……谢谢你啊。”
“不客气。您早点休息。”
中士走了。余则成站在楼下,等他的脚步声远了,才直起腰,脸上的醉态一扫而光。他快步上楼,开门进屋,反手锁上门。
靠在门板上,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心里全是汗,冰凉冰凉的。
刚才那一下,太险了。要是被发现了,就全完了。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远处码头的灯光朦朦胧胧的,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老赵拿到铁盒了吗?应该拿到了吧?他那么机灵,肯定看见他扔了。
余则成脱了湿衣服,换了身干的。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刚才那一幕,他蹲在水沟边吐,手悄悄松开,铁盒落进水里……
翻来覆去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余则成照常上班。
走到站里时,看见周福海从行动处出来。周福海看见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余副站长,听说昨儿晚上喝多了?”
消息传得真快。
余则成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是啊,丢人了。”
“没事,男人嘛,喝点酒正常。”周福海说着,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不过余副站长,您以后还是少喝点。昨晚要不是巡逻队碰见,万一出点啥事……”
“知道了,谢谢周副队长提醒。”
“客气啥。”
周福海走了。余则成看着他背影,心里琢磨——他这话什么意思?是关心,还是试探?
走进办公室,他先泡了杯浓茶。头有点疼,昨晚没睡好,又喝了酒。茶很烫,他吹了吹,慢慢喝。
上午开了个会,讨论港口安全的事。刘耀祖和赖昌盛都在,两人脸色都不太好,互相不说话。吴敬中主持会议,说了一通要加强协作、杜绝内耗的话。余则成坐在那儿听着,时不时记几笔。
散会后,吴敬中把他留下。
“则成啊,昨晚喝酒了?”
余则成心里一紧,但面上很平静:“喝了点,解解乏。”
“解乏?”吴敬中笑了,“解乏解到码头去了?”
余则成低下头:“站长,我……”
“行了,我没怪你。”吴敬中摆摆手,“一个人在这边,不容易。喝点酒,排解排解,理解。不过则成啊,以后要喝,在家喝。别跑外面去,尤其别跑码头去,那地方乱,不安全。”
“是,站长。”
“还有,”吴敬中看着他,“那份舟山群岛的文件,你看完了吗?”
“看完了。”
“有什么想法?”
余则成想了想,说:“部署很周密,但有几个地方……我觉得兵力有点分散。比如登步岛,守军只有两个连,但位置很重要。万一……”
他没说完。吴敬中点点头:“嗯,你看得细。这个意见,我会报上去。”
“站长过奖。”
从站长室出来,余则成回到办公室。关上门,他靠在门板上,心跳得厉害。
刚才那话,是他故意说的。登步岛——那是他标记的重点之一。守军少,士气低,弹药不足。他故意提出来,是想试探吴敬中的反应。如果吴敬中重视,说明这份文件确实重要;如果不重视,那可能还有更重要的部分他没发现。
现在看来,吴敬中重视。
这就意味着,他送出去的情报,确实有价值。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天晴了,阳光很好,院子里的树叶子绿油油的,沾着雨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不知道老赵那边怎么样了。胶卷送出去了吗?组织收到了吗?
他心里着急,但不能表现出来。得等,等老赵联系他。
接下来的几天,余则成度日如年。每天照常上班,处理公务,但心里一直悬着。他留意着码头的动静,留意着站里的风声,但一切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礼拜一上午,他正在看文件,电话响了。
接起来,是个陌生的声音:“余先生吗?您订的货到了,在码头三号仓库,请您来取一下。”
余则成心里一动。这是老赵约定的暗号——货到了,安全。
“好,我下午去取。”他说。
挂了电话,他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成了。胶卷送出去了。
下午,他找了个借口去码头。到三号仓库,老赵正在那儿卸货,看见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等到周围没人了,老赵才走过来,压低声音:“东西收到了。组织很重视,说这是大礼。”
余则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还有,”老赵说,“组织让我告诉你,最近风声紧,暂停活动。等风头过了再说。”
“明白。”
“你自己小心。”老赵说完,转身走了。
余则成站在那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仓库深处。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走出仓库,阳光刺眼。码头上人来人往,嘈杂得很。他慢慢走着,脑子里却异常平静。
走到码头边,他看着远处的海。海水蓝湛湛的,无边无际。海的那边,是什么?是故乡,是亲人,是翠平……
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长长的,在海面上荡开。
他转身往回走。
戏还得接着演,棋还得接着下。
但今天,他心里很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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