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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六章 翠平的生活

    贵州,黑山林村。

    天刚蒙蒙亮,雾还没散,山头上白茫茫一片。王翠平就起来了,轻手轻脚的,怕吵醒炕上那个小的。她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褂子,拢了拢头发,用木簪子别好。走到灶台前,往锅里添了两瓢水,点着火。火苗慢慢窜起来,映得她脸上红扑扑的。

    炕上传来咿呀声。王翠平赶紧擦擦手走过去,丁(余)念成醒了,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

    “醒了?”她弯下腰,手指轻轻碰了碰孩子的脸,“饿不饿?”

    孩子咧嘴笑,露出刚长出来的两颗小牙。

    王翠平也笑了,把他抱起来,走到院子里。清晨的空气凉飕飕的,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叶子绿油油的,沾着露水,在晨光里亮晶晶的。

    她给孩子把尿,又给他换了块干净的尿布。这孩子好养活,不怎么哭闹,就是饿了、拉了才哼唧两声。王翠平有时候想,这是随了谁?随她?她可没这么安静。随则成?则成也不是个闷葫芦。

    想着,心里就有点发酸。

    喂了孩子几口米糊,自己也随便吃了点,她就抱着孩子出门了。今天要去村东头,杨大山家闹家务,吵得厉害,让她去调解调解。

    走在村路上,早起下地的村民看见她,都打招呼。

    “王主任,这么早?”

    “嗯,去杨大山家看看。”

    “又闹呢?这都第几回了?”

    王翠平笑笑,没接话。杨大山家那点事,村里人都知道——大山媳妇嫌大山窝囊,挣不来钱,整天闹着要回娘家。大山脾气倔,不服软,两口子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走到杨大山家门口,就听见里头吵吵。

    “我跟你过了这些年,过出个啥?你看看人家,看看!哪个不比你强?”

    “你爱走就走!我不拦着!”

    “你以为我不敢?我这就回娘家!”

    “回!现在就走!”

    王翠平叹了口气,推门进去。

    屋里一片狼藉。凳子倒了,碗摔了,杨大山蹲在墙角抽烟,脸黑得像锅底。大山媳妇坐在地上哭,头发乱糟糟的,眼睛红肿。

    “大山,大山媳妇,”王翠平开口,声音不大,但屋里一下子静了。

    大山抬头看见她,赶紧站起来,搓着手:“王主任,您来了……”

    大山媳妇也止了哭,抹着眼泪,不好意思地站起来。

    “坐,都坐。”王翠平把孩子放在炕上,自己也找了张凳子坐下,“大清早的,这是闹啥呢?”

    大山媳妇先开口,嘴快得很:“王主任,您给评评理!我嫁给他这些年,起早贪黑,屋里屋外哪样不是我操心?他倒好,整天就知道往地里钻,挣那点钱,够干啥?眼看着孩子大了,要上学,要花钱,他……”

    “我怎么了我?”大山打断她,“我种地咋了?不种地你吃啥?喝啥?”

    “种地种地!就知道种地!你就不能想想别的法子?”

    “啥法子?你说啥法子?”

    两人又吵起来。

    王翠平没拦着,等他们吵得差不多了,才开口:“行了,别吵了。吵能吵出钱来?”

    两人都闭嘴了。

    “大山媳妇,”王翠平看着她,“你嫌大山挣得少,这我知道。可你得想想,大山为啥挣得少?是懒吗?”

    大山媳妇摇摇头:“那倒不是,他勤快。”

    “那是为啥?”

    大山媳妇不说话了。

    “是因为咱这地方穷。”王翠平说,“山多地少,种啥都不长。这不是大山的错,是老天爷不给饭吃。”

    大山听了,眼圈有点红,低下头抽烟。

    “可老天爷不给,咱自己挣。”王翠平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头的山,“以前在老家,俺们那地方也穷。可穷有穷的法子。俺们女人家,除了种地,还能干别的。”

    她转过身,看着大山媳妇:“你会绣花不?”

    大山媳妇愣了愣:“会一点。”

    “会一点就行。”王翠平说,“咱村里会绣花的女人多,咱可以组织起来,绣些东西拿到镇上去卖。绣花不费劲,在家就能干,不耽误照顾孩子,还能挣点钱。”

    大山媳妇眼睛亮了:“真的能卖钱?”

    “能。”王翠平说,“镇上供销社收,好的绣品还能送到县里去。我打听过了,价钱不错。”

    她又看向大山:“大山,你也不能光种地。山上有竹子,你会编筐不?”

    大山点头:“会。”

    “那就编筐。编好了,我帮你卖。”王翠平说,“咱山里人,不能光靠那一亩三分地。得动脑子,想办法。”

    两口子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说话。但脸上的神色松动了些。

    “过日子,得两口子一起使劲。”王翠平坐下来,声音温和了些,“你嫌他,他嫌你,这日子能过好吗?得互相体谅,互相帮衬。”

    大山媳妇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

    大山也开口了,声音有点哑:“王主任,我听您的。我编筐,好好编。”

    “我也听您的。”大山媳妇说,“我绣花,好好绣。”

    “那就好。”王翠平笑了,“回头我去镇上,问问具体怎么弄。你们先准备着。”

    从杨大山家出来,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雾散了,山青翠翠的,空气新鲜得很。王翠平抱着孩子,走在村路上,心里想着刚才的事。

    组织妇女绣花,组织男人编筐,这事得抓紧办。光靠说没用,得让他们见到实实在在的钱。

    正想着,迎面走来几个妇女,提着篮子,看样子是去地里。

    “王主任,这么早就忙上了?”

    “嗯,去大山家看了看。”

    “他们家又吵了?要我说,大山媳妇就是不知足。大山多老实个人……”

    “行了,别说人家了。”王翠平摆摆手,“你们这是去哪?”

    “去地里,薅草。”

    “今天别薅草了。”王翠平说,“都来我家,咱们开个会。”

    几个妇女互相看看,都点头:“行,听王主任的。”

    到了王翠平家,屋里很快就坐满了人。十几个妇女,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拿着针线,叽叽喳喳的,热闹得很。

    王翠平把孩子放在炕上,自己搬了张凳子坐下。

    “姐妹们,”她开口,屋里静下来,“今天叫大家来,是有个事儿想跟大家商量。”

    她把绣花卖钱的事儿说了。

    女人们听着,眼睛都亮了。

    “真能卖钱?”

    “多少钱一个?”

    “难不难?我怕绣不好……”

    七嘴八舌的。

    王翠平等她们说完了,才开口:“能卖钱。价钱要看绣得好不好,好的贵点,差的便宜点。难不难……咱们慢慢学。谁绣得好,教教差的。咱们互相帮衬。”

    她顿了顿,看着大家:“姐妹们,咱们女人,不能光靠男人。男人挣钱不容易,咱们也得想办法,帮家里分担分担。再说了,咱们自己挣的钱,自己花着也硬气。想给孩子买块糖,不用伸手问男人要。想给自己扯块布做衣裳,也不用看男人脸色。”

    这话说到了女人们心坎里。一个个都点头。

    “王主任说得对。”

    “就是,自己挣的钱,花着舒坦。”

    “我学!我手笨,大家别笑话我。”

    王翠平笑了:“不笑话。谁都不是天生就会。咱们慢慢来。”

    她从柜子里拿出几块碎布,还有针线:“今天咱们就先练练手。我教大家几个简单的花样。”

    女人们围上来,认真看着。王翠平拿起针线,一边绣一边讲解。她的手很巧,针脚细密,花样也好看。

    “王主任,你这手艺真好。”

    “以前学过?”

    王翠平手顿了顿,笑了笑:“嗯,学过。”

    在天津的时候,余则成给她请过师傅,教她绣花,教她认字,教她怎么做官太太。那时候她还嫌烦,觉得学这些有啥用?现在想想,都有用。

    教了一上午,女人们都学得有模有样的。中午了,王翠平留大家吃饭。

    “不了不了,家里还等着呢。”

    “下午还得下地。”

    “明天再来学。”

    女人们散了。王翠平送她们到门口,看着她们说说笑笑地走远,心里暖暖的。

    回到屋里,孩子已经睡了。她坐在炕沿上,看着孩子的小脸,伸手轻轻摸了摸。

    则成,她想,你在那边,过得好吗?我在这儿,教姐妹们绣花,就像你当年教我一样。你说巧不巧?

    她笑了笑,眼里有点湿。

    下午,她又去了趟地里。男人们都在干活,看见她来,都直起腰打招呼。

    “王主任,来视察了?”

    “视察啥,来看看。”王翠平走到田埂上,“大家歇会儿,我跟大伙说个事儿。”

    男人们放下锄头,围过来。

    王翠平把编筐卖钱的事儿说了。

    男人们反应跟妇女们不一样,一个个抽着烟,皱着眉头。

    “编筐能卖几个钱?”

    “费那劲干啥?不如多种点地。”

    “就是,有那功夫,不如歇会儿。”

    王翠平知道他们想什么。男人嘛,要面子,觉得干这些手工活,不如种地实在。

    “我知道大家觉得,编筐不如种地。”她说,“可种地能挣多少钱?一年到头,交了公粮,剩下那点,够干啥?编筐不一样,不占时候,晚上点灯就能干。编好了,我帮大家卖,钱都是自己的。”

    她顿了顿,看着大家:“再说了,咱们这地方,山多地少,光靠种地,吃不饱。得想别的法子。这不是丢人的事,是过日子的事。”

    男人们还是不吭声。

    这时,杨大山站出来了:“我听王主任的。我编。”

    有人带头,就有人跟着。

    “那……我也试试。”

    “算我一个。”

    陆陆续续的,有七八个人答应了。

    王翠平松了口气:“好,那咱们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去镇上买竹子,回来教大家怎么编。”

    从地里回来,天已经擦黑了。王翠平抱孩子回家,路上碰见村里的老光棍刘老三。

    刘老三五十多了,没娶媳妇,一个人住在村西头的破房子里。看见王翠平,他嘿嘿笑:“王主任,忙着呢?”

    “嗯,刘叔吃了没?”

    “吃了吃了。”刘老三凑过来,压低声音,“王主任,听说……你要带大家挣钱?”

    “嗯,有这么个打算。”

    “那……那我能不能也干?”刘老三搓着手,“我没啥手艺,就是……就是力气大。”

    王翠平看着他。刘老三这人,虽然有点傻乎乎的,但老实,肯干活。

    “行。”她说,“明天你也来,我教你编筐。”

    “哎!好!谢谢王主任!”刘老三高兴得直搓手。

    回到家,王翠平先给孩子喂了饭,然后自己随便吃了点。收拾完碗筷,天已经完全黑了。她点上油灯,昏黄的光照亮了屋子。

    屋里很简单,一张炕,一个柜子,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上贴了几张年画,都是前年过年时买的,颜色已经褪了。

    她坐在炕上,拿起针线,接着绣白天没绣完的花样。针在布里穿来穿去,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屋里很静,只有这声音,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绣了一会儿,她停下来,看着手里的布。花样是牡丹,富贵花开。在天津的时候,余则成最喜欢她绣牡丹,说绣得活,像真的。

    她叹了口气,把布放下。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出个小布包——就是余则成给她的那个平安符。布包已经很旧了,边角都磨得起毛了。她握在手里,握了一会儿,又放回去。

    则成,她在心里说,今天我又做了点事。教姐妹们绣花,教男人们编筐。不知道做得对不对,但我觉得,该做。让大家的日子好过点,总没错。

    炕上的孩子动了动,哼唧了一声。王翠平赶紧躺下,把孩子搂进怀里。孩子在她怀里蹭了蹭,又睡了。

    她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哼起了小时候娘哄她睡觉时哼的歌谣: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啊……”

    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在黑暗里飘。

    唱着唱着,眼泪就流下来了。顺着眼角,流进枕头里,悄没声儿的。

    她想起在天津的时候,有时候晚上睡不着,余则成也会哼歌给她听。他哼的是军歌,调子硬邦邦的,一点也不温柔。可她听着,就觉得踏实,觉得安心。

    现在,她哼歌给孩子听。孩子睡得香,小嘴微微张着,呼吸均匀。

    她低头,在孩子额头上亲了一下。

    则成,她想,咱们的孩子,长大了。会翻身了,会坐了,会笑了。你要是在,该多高兴。

    可惜,你不在。

    她搂紧孩子,闭上眼睛。窗外的虫鸣声渐渐小了,夜越来越深。

    第二天一早,王翠平就去了镇上。

    镇子离村子有十几里路,她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街上人来人往,很热闹。她先去了供销社,问了绣品和竹筐的收购价格。供销社的主任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听说她是黑山林村的妇女主任,很热情。

    “王主任,你们村要真能组织起来,我们这儿长期收。”主任说,“绣品按花样和针脚定价,竹筐按大小和工艺定价。只要东西好,不愁卖。”

    王翠平心里有了底。她又去买了竹子、绣线、布料,还有一些日用品。东西多,她雇了辆牛车拉回去。

    回到村里,已经是下午了。她把妇女们叫到家里,把布料和绣线分了。又把男人们叫来,把竹子分了。

    “大家先拿回去试试。”她说,“有啥不懂的,来问我。绣好了,编好了,都拿到我这儿来,我统一拿去卖。”

    人们高高兴兴地拿着东西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村里变了样。白天,女人们聚在一起绣花,互相学习,互相比较。晚上,男人们点着油灯编筐,嚓嚓的削竹声,在夜里传得很远。

    王翠平忙得脚不沾地。这家绣得不好,她去教;那家编得歪了,她去指点。还要带孩子,做饭,收拾屋子。

    累,真累。有时候晚上躺下,觉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

    可心里踏实。看着大家的日子慢慢有点起色,她觉得值。

    这天下午,几个妇女在她家绣花,一边绣一边聊天。

    “王主任,你这手艺真好,跟谁学的?”

    “以前在老家学的。”

    “你老家是哪的?”

    “河北。”

    “那么远啊。咋跑咱这穷地方来了?”

    王翠平手顿了顿,笑了笑:“逃难来的。”

    “哦……”女人们点点头,没再问。这年头,逃难的人多,不稀奇。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媳妇忽然问:“王主任,你男人……真是得肺痨走的?”

    屋里静了一下。

    王翠平点点头:“嗯。”

    “可惜了。”那媳妇叹气,“你这么好的人,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

    “没啥不容易的。”王翠平说,“现在新社会了,咱们妇女能顶半边天。一个人,也能把日子过好。”

    “就是!”另一个妇女接话,“王主任说得对。咱们女人,不能光靠男人。自己立起来,比啥都强。”

    大家又聊开了。说说笑笑,屋里气氛很好。

    这时,那个年轻媳妇又开口了,声音小小的:“王主任,我问你个事,你别生气啊。”

    “啥事?你说。”

    “你这么大的本事,识文断字,能说会道,手还这么巧……你孩子的爹,肯定不是一般人吧?是不是……大官?”

    屋里一下子静了。所有人都看向王翠平。

    王翠平手里的针停住了。她低着头,看着手里的布,看了好几秒,才抬起头,笑了笑。

    “啥大官不大官的。”她说,“就是个庄稼人。憨厚,老实,就是命短。”

    她说得很平淡,但眼睛望着北边,眼神有点飘,像是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女人们互相看看,都没再问。

    过了一会儿,有人岔开话题:“王主任,你看我这个花,绣得行不?”

    王翠平凑过去看:“行,针脚再密点就更好了。”

    屋里又热闹起来。

    傍晚,女人们都走了。王翠平收拾好东西,给孩子喂了饭,自己也吃了。天黑了,她点上油灯,坐在炕上,看着跳动的火苗。

    则成,她想,今天有人问起你了。我说你是个庄稼人,憨厚,老实,命短。

    对不起,我撒谎了。你不是庄稼人,你是读书人,是做大事的人。你不憨厚,你精着呢。你也不命短,你……你还活着。

    可我不能说。说了,你就危险了,我就危险了,孩子也危险了。

    她摸了摸孩子的脸。孩子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

    则成,她想,你在那边,一定要好好的。平平安安的。等有一天,太平了,咱们一家三口,总能团圆。

    她躺下,把孩子搂进怀里,轻轻哼起歌: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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