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望，对难言，怅然断，怎叹息？
尘烟袅袅，冉冉而升，没过落叶，抚过树梢，挂在那朦胧的月色之上，月色却正浓，光芒明媚异常。
这一刻，竟对面无语，空气中静得可怕，只留小童那并不重的酣声此起彼伏。
他睡了。
他似做了个美梦，仿佛安详的天使一般露出甜甜的笑容，胸口缓缓起伏，在老人怀中闭眼熟睡。
长空中，几处云层轻薄，随风而飘，往月而追，夜景异常美妙。
“我，我对不起你们……”
老人喉咙有些咽哽，似塞着一些细物，竟透不过气来。
声音在皎洁月色下，传到叶尘的耳朵里，却显如此干涩。
他整个都似失去了水分如老树皮一般干枯无比。
叶尘不自觉有些动容，伸手缓缓地拉向老人的手，想把他拉起来。
老人一动不动，丝毫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他抬头望着红衣裹身的村妇，眼中已泛起几许泪水，缓缓地流向脸脸颊，然后泪水顺着鼻子流进了干涩的嘴唇里。
他一切都明白了，一切的错误，都在于他。
他很自责，甚至到了恨自己的地步了。
若不是当初随口一说的话，韩家小子也不会去那凤凰山上看个究竟，今朝自然也不会丧名于此。
他早该明白了。
“那不怪你，相公真的不怪你，李老，你快起来，快起来啊！”
村妇更慌了，几次欲拉老人起来，但自己的手却仿佛透明一般，接触老人的身体便直直地穿了过去。
一次又一次尝试，却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她不免有些灰心了，于是转头望向了叶尘。
叶尘楞楞地站在一旁，仿佛是块人形木头一般一动不动，微风一吹，竟带起他那发白的头发，飘逸四散……
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他毕竟是一个外人而已。
一个外人，如何能参合到别人的家事进去？
他本该抚手离开，本该闭目当眼前之事全然未发生，等待这场悲剧落下帷幕，然后一声不吭地离开这里，便当是一场梦，一场哀伤的梦。
可惜，他却有些不忍，不忍看到这般事情的发生，因为这一切，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于是他叹息一声，转头缓缓地望向远处朦胧缭绕的凤凰山。
他想起了那道泛着白光的中年男子，那个为救他却与老太婆拼命而永远消散在天地之中的鬼魅……
谁说鬼魅全恶？
谁言鬼魅无心无肝？
“公子……你……你帮帮我，我，我实在毫无办法……”
村妇用恳求的眼神盯着叶尘，那几乎让人心碎的声音随着空气渐渐回荡在叶尘的耳边。
小童竟产生梦呓，嘴角喃喃，似在念叨什么，不自觉地蹬了蹬腿。
远方月色朦胧之处，几只乌鸦孤独寒鸣，声声催人泪下，断人心肺。
遥遥回荡，回荡不止……
叶尘身体一颤，喉咙动了动，但终归是没说一句话，只是慢慢地回过头，默默地盯着老人跪拜的地方。
他还能怎么办？
“这一生，我欠你们太多了，即便你们原谅我，我也不能原谅自己，我只盼那韩家小子来世能投个好胎，再也不要投到长凤村这是非之地来了！”
老人缓缓站了起来，望着村妇，眼神中带着痛苦，膝盖之处在颤抖，蒙昧月色下，竟带着血红色！
他怎么了？
叶尘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的脚下
那是一块石头。
老人脚下，一块尖若刺针，却并不十分显眼的石头，石头最尖处，竟也有血红色。
他手中依然抱着熟睡的小童，脸色却苍白一片，甚至眉宇间还带着凝重的痛苦。
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
“老丈，你……”
叶尘望着老人，嘴唇动了动。
他明白这种感觉，曾几时，自己也是这般感觉？
若人精神上已痛至极致，实在忍受不了，便会用肉体上痛苦来折磨自己，以一种残酷的方式让自己精神上的痛苦减轻一点。
所以他没有听村妇的话，去拉老人起来。
他知道，若是拉了的话，老人便会更加痛苦，甚至可能在临死前还念念不忘这般折磨的痛苦。
他是在赎罪。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而赎罪。
叶尘不自觉长长舒了口气，转过眼望着老人脸上那饱经风霜的皱纹，岁月的流逝仿佛小刀一点点地雕刻起那苍老的容颜，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
无论脸上，还是心里。
也许在几年后的那一瞬，自己回首而念时，自己是否也这般苍老？
“李老……，这一切皆是命，我们长凤村的命，我怎会怪你？我只望你能照好小羽，小羽双亲长年去城里上工，孤苦无依，若是我走了，他该如何是好……？”
村妇慈爱地再看了一眼李老怀中梦呓的小童，面色伤愁无比，可惜她并非凡人身躯，不能如凡人一般落下泪。
鬼魅早晚都是要进那轮回六道的，此生虽短，却也颇感幸福，若是带着遗憾喝那梦婆汤，她怎能安心轮回？
老人对着村妇点了点头，缓缓摸了摸不时微笑的小童，转头望月，长长一叹。
微风吹拂他那佝偻的身躯，几丝苍凉白发迎风飘荡，忧愁满脸。
他似乎更加苍老了，那佝偻的身体好似随时会倒下。
“命？”
叶尘喃喃地呆在原地，几许惆怅一荡而过，心中竟苦思起来。
若是一切为命，是否这辈子都无法见到那红衣女子了？
湘西秦家，却是一片焦黑废墟，毫无生气……
他该何处去寻幽儿？
若是，若是……
不会，肯定不会！
怎会阴阳两隔？
幽儿这般善良，老天怎会让她如此年纪便堕落无尽轮回之中？
叶尘面色惨白一片，双手颤抖了起来，一直以来他都不愿接受那荒唐的念头。
那么，毫无生气，一片焦黑的废墟又怎解释？
湘西秦家！
一切都是命？
凡人之命要掌握在飘渺无奈的天地变数之中？
我命，由我，怎由天！
叶尘紧紧地咬住牙齿，然后闭上了眼睛，整个人都似经受一场奇异的折磨一般，让他低头低头，再低头！
蝼蚁？
他便是蝼蚁，在仙人手中随后一挥便消散于天地之中的蝼蚁。
这个世界便是如此……
月色缓缓蒙昧下来，烟尘缭绕之处渐渐被那无边云朵所遮蔽，大地慢慢暗了下来。
此刻，夜色很浓，雾气笼罩，诡异无比。
“李老……这时辰已经差不多了，我便要走了，下辈子若是可以，我依然投于长凤村下，我不后悔！”
村妇瞳孔依旧灰白，带眼神却渐渐带上一种坚定。
“绝，不，后，悔！”
每个字，都仿佛用最大的力气，每个语气都带这一种可怕的坚定。
她不后悔这一生……
“你……”
老人深叹一声，眼睛却渐渐迷离模糊起来。
泪水早已倾斜汹涌而出，鼻间仍不住地抽动着……
光，白光。
仿佛月色一般的白色光芒从村妇身体上渐渐散发出来，围绕着村妇，形成了一个圈，仿佛星辰……
村妇笑了，对着老人点了点头，缓缓一抬手，指间用力一握，似要接触这无边苍穹……
苍穹下，几许灯火点燃，光芒形成一条朦胧的道路，道路很长，很暗，似永无尽头。
她走了。
白光更盛了，甚至刺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她身躯渐渐透明了起来，红衣渐成白衣，黑发变白发，身体也渐渐分散起一道道白色的光芒，灰白的眼神却带少许的留恋，几分不舍。
她走向那道灯火大道，不时回头望了望这片时刻散发魅力的世界，这个呆了三十多年的世界……
但天总会黑，天下间也无不散之宴席，该走的，终会走的。
光芒渐渐暗了下来，灯火大道也消失茫茫雾气之中，仿佛梦境，好似之前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走了……”老人喃喃地盯着村妇消失的方向，胸中百感交集，只感觉心里空荡荡的。
小童转了个身子，然后打了个哈欠，揉了揉那睡着被风吹得发疼的眼睛。
“老爷爷，什么东西走了啊？”小童往老人怀中钻了钻，然后露出一个可爱的小脑袋。
“没什么……”老人摇了摇头，抱紧了小童，眼神中带着少许伤悲，就这般匆匆而走了……
小童点了点头，然后望远处，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爷爷，你猜我刚才梦到了谁？你肯定猜不到我梦到了谁哦……”小童调皮地挣扎了下，让自己保持一种舒服的姿势。
“梦到了什么？”老人转过身子，蹒跚地朝村口走去。
“我梦到了韩阿姨，还有韩叔叔，他们很开心地朝我笑呢！”小童把手指伸进嘴里吮吸了下。
老人身体微微一颤，蹒跚的脚步却停了下来，抬头望了望无尽空旷的苍穹。
“他们在远方一定会过得很开心的……”老人喃喃而语，接着抱得更紧了，拖着身躯朝前面缓缓地走去……
今夜，月色遮蔽，伤心人处处。
今夜，微风吹拂，苦涩心缓缓。
一切都离开了，一切都结束了。
不知道将来小童会不会想起那个在远方的韩阿姨，然后追着老人问韩阿姨什么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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