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尘仰坐于客栈门外那张带血椅上，双目无神地望着那一群大汉抬出满屋子的尸体。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杀人者已迷茫叹望，驼背随霞离去。
叶尘并没有阻拦，因为他实在找不到理由阻拦。
一个人若是没有杀人凶器，他还会杀人么？
这似乎是一个很奇怪，而且很愚蠢的问题，答案很明了，寻常人自然是会的。
但是，叶尘却有种很怪异的感觉，书生杨修已经再也不会再杀人了。
叶尘怎么都忘不了那双眼睛，那双带着灰色，毫无生机的眼睛，还有那被自己一剑而破的扇子……
杨修并未丢了扇子，而是小心地把扇骨收进怀中，闭目对着叶尘点了点头。
他输了，败在了叶尘的手中。
然后他走了。
他走得不快，甚至可以说很慢，也很吃力，仿佛每迈一步都用了全身的力气一般。
一个眼中已然没了生机，渐泛死意的人，又怎会走快呢？
那么他的将来从此会放下满身杀业而重新开始么？
叶尘不知道。
最后一具被抬出来的尸体是西门无敌，那个握着寒剑，闭目安详的西门无敌。
叶尘想不出他临死前那一刻看到了什么东西，面上竟会如此安详，竟似睡着一般……
他也走了。
没有人能一生无敌，更没有人永远立于一个高耸的大山之巅，从不坠落……
这个城镇，似乎每天都会出现一两个死人，来往行人，漠然而视，竟没一个看向这边。
微风略略寒冷，霞起霞落，竟又是一天。
人总有一种不安分的贪婪情绪，希望永恒长生，与天地齐寿。
可惜……
游鱼生于江湖，更死于江湖，似乎已经成了那些漂泊吐珠的归宿了，从未见过也未听说过有一条游鱼能脱离水的界限而生活于陆上……
那么修仙一途，竟是遥遥无期了么？
叶尘思绪万千，遥望高耸飘渺昆仑仙山，竟有种看破红尘之感。
叶尘毕竟是凡人，他也贪婪，贪婪那逝去永不复返的匆匆光阴。
一日而过，晚霞便渐升而起。
他的寿命，从此便又短一天。
人生又有多少个这样的一天呢？
“仙尊……你看，你看我们这般处理，您可满意么？”
小伙计帮叶尘处理完带血的伤痕，然后目光崇敬，一脸小心地望着叶尘。
那一剑，他却看得清清楚楚，他亲眼看到一把木剑划出一道白虹，直霹而下……
那一刻，他便认定眼前这个端坐安详，壮年白发的人肯定是昆仑山上的仙人！
或许，他看似这般年轻，其实已经好几百岁了。
仙人不是都有一种本事，一种返老还童的本事么？
仙人啊，传闻只要沾染多停仙人身上一刻便能沾其仙气而延长寿命！
他怎会不崇敬，怎会不小心。
叶尘摇了摇头，嘴角挂着一丝苦笑。
自己竟两次被人认为仙人了，一个一无事处，资质奇差的人竟会被误认为仙人……
仙人会是自己这般样子么？
叶尘目光看向站在自己身旁，满脸期盼的小伙计。
“我根本便是凡人，并不是仙人……好了，死者为大，还望你们能好好安葬这些逝者的身躯……”
叶尘微微抬了抬那只握剑之手，心中微微有些不忍。
那手却一动不动，甚至连往常一般颤也不颤一下……
难道，自己这手，难道已经失去它本该有的用处了？
他的肩处已缠满了带血的绷带，绷带虽能止住肩处的伤，却也不是万能的良药，此次，他受伤颇重，新旧一起，伤至经脉与骨骼，若是想要愈合的话，起码还需要一段时间。
现在若是眼前这小伙计轻轻捶自己一拳，自己便有可能会迎之而倒，而且倒在地上流血不止。
他可无力反抗了。
“仙尊……我……哦不，您，我们肯定会好好安葬他们的……”
小伙计见叶尘正面带谢意地直视望着自己，顿生一时紧张，甚至于说话都不流利起来。
他竟有种莫名窒息的喜意。
“嗯……谢谢！”
叶尘长叹口气，抬起那只还能动的手，缓缓地伸进衣袖口的那个袋子里。
他还记得，自己袖口的袋子里还有一些银两。
不知道方才打斗有没有掉了……
“仙，仙尊，这如何使得，这这，您这是折煞小人了啊……”
小伙计猛然一惊，见仙人从袖口处出了一些带血碎银，慌忙摆手拒绝！
有生之年若能见一次仙人便是莫大的幸福了，他如何还能收了仙人赠与的恩惠？
这若是传出去的划，怕是老天都不会原谅自己吧！
“收下吧，这是你应得的……”
叶尘不自觉叹了口气，见小伙计仍旧坚持叫自己为仙尊也懒得去纠正了。
这些钱财本是身外之物，他若想把这些钱给一个人，那么这些钱便已经不是自己的。
不是自己的，自然要还给别人的。
“这……这……”
小伙计双手颤颤地接过叶尘递过来带血的银两，手心处竟出现了汗水。
这银两，竟仿佛金铁一般沉重万分。
这银两自然是珍贵无比，多年以后，当这个小伙计已经成为一店之主后，甚至还小心保存着这银两，逢至后人便说这是仙人之物，若是敢用出的话，便会有违天和，是为大逆不道……
仙人，便是这个世界之中可遇而不可求的。
阳光偏西，几声雀鸟啼叫，声带福调，似已归巢。
叶尘微闭双目，心中一片安详……
明天便要独上昆仑了，这一路上行来，风餐雨露，艰辛无比，几次甚至丢差点死亡……
那么？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么？
叶尘翘而望着长空下不断飘荡的浮云，心中不自觉有些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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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星光闪烁，靠檐而倚，叶尘便站在苍穹之下，人影拖长，翘首而凝望无数星光……
这夜，有些熟悉，似在某个时刻自己也这般站在星光之下凝望。
明月方出，云层朦胧轻纱，或许正是因为星光太耀的关系，月色并不显得那般明媚，反而有种淡淡的黯然。
月有阴晴，人有悲欢，远处佳人，何时相见？
夜间翘首望月之人，心情岂不悲伤？
便如这变幻黯然的残月一般，越是被云朵遮蔽，心情就越是沉下去。
明月佳人，寒烟依然，可曾忘了当初之时？
短暂，却又难忘。
叶尘默默地躺下身躯，嘴角无话，手便是这般低垂着，握着木剑一动也不动。
少年白发，面容怅然，坎坷长途，这一生或许便这般默默而度，默默而伤，然后翘首而望着远方的朝霞黎明，心中慢慢地开始苍老。
那么梦想呢？
少时御剑飞行，逍遥天地之间的那个遥远的梦呢？
不想放弃，也未曾放弃过，可是坚持下来，得到的是什么东西呢？
满身是伤，满腹惆怅，除了紧握木剑，一次一次破开那本无法战胜的敌人，他能拥有的，还有什么？
不想成仙，不想修道，只想踏剑而横空，畅游整个苍穹而已……
自己资质很差，竟差到令人惊讶的地步，修那御剑飞行的法术时间又需要多少？
一生？一辈子，还是两辈子？
十年，百年，还是千年？
他毕竟没有这般长时间可以消耗。
思绪万千，叶尘竟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那从远方地平线上出来的微风竟似针扎一般，直刺着骨头，令人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叶尘迷茫了，一种无尽的绝望漫起身躯。
苍穹下，人又是多么渺小啊，渺小到一阵风就能打哆嗦的地步。
人又为何要分仙人，凡人？
难道高高在上的仙人们就完全脱离人的界限了么？
叶尘闭上了眼睛，喉咙似堵着一种软软的物体，随时都会窒息一般。
此刻，一切尽已消散，灰心烦意随着明月，渐渐远行……
他已沉静在这天地之间，忘我而游了……
云遮明月，星光眨眼。
远处寒烟袅袅之处，便是昆仑山巅，终日雾气缭绕，神秘无比。
“仙尊，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难道是有烦心事睡不着？”
远处楼道口，小伙计那没有规律的脚步声缓缓传了过来。
叶尘睁开眼睛，转头而望，只见小伙计手中端着一碗热味飘飘，香气扑鼻之物。
“是啊……心中忽然莫名有些沉闷，便走出屋散散心，不自觉便忘了时辰……呵呵！”
嘴角微微一颤，叶尘缓缓站起来，然后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这小伙计，似乎有些太过于热情了吧？
“仙尊，你身体还未恢复，我特地从掌柜那里宰了一只鸡，就是不知道对你的伤有没有效果！”小伙计憨憨一笑，眼中竟无往常那般调诈……
叶尘心中微微一暖，端过那正冒着热气冉冉直升的鸡汤，尝了一口，只感觉异常鲜美，汁肉嫩滑无比，显然仅仅是这些鸡汤便花了有好长一段时间……
“仙尊，我和你说哈，我那掌柜可是出了名的抠门，我在这里上工已经有好些年头了，但工钱却未曾增过，有时候反而还要扣呢……”
小伙计摸了摸头，嘿嘿一笑，站在叶尘旁边凝望着叶尘吃下鸡肉。
“谢谢！”
叶尘也并不执拗，喝完最后一滴汤水，便长长松了口气，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感谢这个刚刚相识的小伙计。
“仙尊，你……你还会在这里呆一些时日么？”
小伙计望着叶尘，面上顿带少许疑惑，一双手环在胸前，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摆放。
“不会，明天，我便要走……”叶尘转身体望着漫天星光，声音莫名怅然起来。
“明天？不会吧，这么早？你的伤还没好呢，怎么可以这么早便走？”小伙计目带讶然，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实在想不通这仙人为何会这般不顾身躯的状况要走。
何事竟会如此拼命？
小伙计感觉叶尘和那些传闻之中高高在上不识人间烟火的仙人并不一样。
“是啊，我已经耽误了好些时间了，所以纵然身体再坏，我也不能多过停留……”
晚风吹拂，远处落叶飘飘，星光漫漫点缀苍穹之中。
叶尘默默地望着远处昆仑仙山，苍白的脸上却满是坚定。
这般坎坷，这般路途，便是为了送那封信笺而已，现在终点已至，他如何肯放弃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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