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
统计局负责人姚纯真开完对外开放大会，心事重重回到办公室，脑袋里突然跳出老同学魏尚峰的名字来。
熊县长在会上那掷地有声的讲话言犹在耳：谁要是当了对外开放的绊脚石，毫不客气，就坚决把他搬掉。当时，县长那炯炯目光扫过会场时，让人不寒而栗。别看县长姓熊，办事可不熊。他叫熊镜明，人道心明如镜，工作雷厉风行，科局长们都怕他。
本来事情跟自己关系不大，统计局一不能招商引资，二不能变通政策，手里就是攥着点儿数，以供领导不时之需，八杆子也打不着。谁成想，如今被逼到了风口浪尖上。事情是这样的，如今发展经济，就得招商引资。招商引资得有优惠政策，政策从哪里来，得举办开发区。县里其实有开发区，可那是自封的，摆不上台面，要想获得优惠政策，还得取得省级的名义。省级开发区是有标准的，主要是区内企业经济总量得达到一定程度。于是，这就跟统计局发生了关系。国家有规定，法定数字出自统计局。熊县长心明如镜，这儿事还能不清楚，开会前就召见过他一回。当时李常务也在座。那天姚纯真懵头懵脑进了县长办公室，心咚咚直跳，不知道这越级召见里包的什么馅儿。别看他当了多年的局长，仍然怵官儿。为这个，连老婆也瞧不起他：要不你那官就当不大，冲你这熊样儿，顶头儿也就是个统计局长了。他也不上火，不紧不慢回道，你以为那局长给你撂着？都两年了，至今还是个“主持”呢。气得他媳妇直翻白眼儿。是啊，若不是个“主持”，也轮不到他来见县长。
坐，坐，坐，那天熊县长倒客气，一边让着还站了起来。这让姚纯真有点儿受宠若惊。在顶头上司李常务那儿都没这个待遇呢，以至慌得连眼前的沙发都没看清，转了一圈儿坐在屋角的椅子上。后来在李常务的指点下，才重回沙发前坐定。熊县长开门见山，老姚，咱开发区那数儿怎么样？姚纯真心里咕咚一下，为这事儿。李常务早在半年前就调度过好几次了，无奈区内那些企业钉是钉，卯是卯，一个一个统上来的，怎么也加不够。最后一次李常务急眼了，说这不是我三番五次召你，我虽然是常务，可还是个副县长，上边还有县长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姚纯真再老实，还有不明白的！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李县长，按您的指示，我们把那些数儿都核几遍了，就是差那么一点点儿。我听您的，您说怎么办？李常务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句，呛得接上不气儿。他管了多年的统计，深知其中的利害。况且他又不是不体谅下属的那种领导，口气缓和下来，问道，能不能想点儿办法？姚纯真深知这是领导在跟自己商量，心存感激，却实在无法可想。他从一参加工作就做统计，习惯了钉是钉，卯是卯，这使他的脑子不容易拐弯儿。他并不是没听说过往数里掺假的事，但他不能想象自己会亲手做那执法犯法的事。他甚至想，退一万步，假如企业作假他也认了，可是，谁又敢去暗示企业呢？尽管他对李常务很尊重，也理解对方的心情，只能现出一副可怜相：有什么办法呢，况且区内还有省里的直统企业呢。李常务一怔，追了句，噢，还有省里的直统企业？姚纯真迟疑着点了点头，那次谈话才这样不了了之。如今，熊县长又问下来了，姚纯真惕惕然，县长，还差点儿。再核一核嘛！姚纯真知道丑媳妇难免见公婆，不敢不实话实说，熊县长，在李县长督促下，我们已经核过好几遍了。说完，求援似的看了看李常务。李常务只是笑了笑，没置可否。熊县长表情严峻：这可是关系到全县对外开放的大事。你们也知道，数据上不去，就升不了省级开发区，升不了省级开发区，招商引资就缺乏吸引力，全县就难以实现跨越式发展，我们就难以向全县人民交代。县长毕竟是县长，高屋建瓴，飞流直下，压得姚纯真有点儿喘不过气来。那里接着又说，马上要开全县对外开放大会了，我已经向高书记打了保票，要以最大的决心，最大的力度，推动这项工作。各部门要各负其责，全力把自己的事情办好。任务都压到具体人身上了，姚纯真感到心头像压了个秤砣。熊县长这才缓了口气问，听说有一部分省统企业，是吧？姚纯真赶紧点了点头。这是那天应付李常务的尚方宝剑。他知道这理由站不住脚，想把区内的数儿做大，可以用县统企业填嘛。正撑住劲单等挨批，没想到县长再明镜也有料不到的，这张窗户纸没捅破，只是再不问情由：做工作嘛，工作都是人做的。说到这里，冲李副县长问，老姚的事解决了没有？对方一点即透，说会上提了两次，还没列上议题。熊县长若有所思，说咱们都记着这个事。转而冲姚纯真说，好吧。姚纯真听是逐客令，知道再没有说话的地步，忙站起来。李常务起身前不失时机补了句，再做做工作。这话听来既是对上级承担了责任，也是对下属布置了任务，得体得很。
这才过了两天，县长等于在会上下了死命令。虽没点名，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姚纯真一向没把自己这官儿看得多重，可事到临头，毕竟怕被人家给拿掉。再说了，还主持着工作呢，这多少也让他增加了一些留恋。就算把这些都放一边，还得落个绊脚石的名声，丢人哪。他想，假如这个位置换上别人呢，他心里没有底。这种心虚很自然演变成一种责任。像以往一样，一碰到责任，他就执着起来。他想起多年来自己经手的最难办的事情，为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曾想尽一切办法去排除万难。在方面，他称得上一个非常称职的干部。可是，眼前的事情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棘手，才不得已想起老同学。他又瞥见桌子上那份文件。那是老同学最近一次讲话，题目是此刻最不愿看到的：《把统计数据视作自己的生命》。他只能自己给自己开脱：去诉诉苦，去借块挡箭牌，也不排除存有那么一丝期望。于是他终于鼓足勇气抓起桌子上的电话，拨通顶头上司李常务的办公室：县长，我想去省城一趟，找找老同学。还找老同学？李常务抬高嗓门儿，将最后一个字拉得老长。姚纯真知道领导误会了，忙不迭解释，我有个老同学在省统计局当副局长。副局长？李常务高声问道。姚纯真又肯定了一下。电话那头停了两秒钟，忽然传来震耳的声音：老姚啊老姚，说你老实，你还真叫老实，有这样的关系，这么多年你怎么连个屁也不放？姚纯真被他骂得热乎乎的，忙说，李县长，您先别抱多大希望，我这位同学可正规得很，我这桌子上还放着他的讲话呢。而且这么多年咱从来没有求过他。李常务没等说完就截断了他：我不管他正规不正规，你先给我去一趟，好让我跟书记县长交差。是这样，姚纯真觉得李常务好亲切。原来，真像领导说的，他也有难处啊。
正当姚纯真为进城做着必要准备的时候，李常务的电话又打过来：老姚你做好准备，明天熊县长和你一块儿去。姚纯真一怔。对方又补充，县长都出马了，我也脱不了，我也去。姚纯真方觉出事态的严重。当初他可没想到会是这样，脑子顿时有点儿乱，说那得给我同学打个电话。李常务说，我就这个意思，县长出动，可不能稀里马虎。姚纯真发了会子呆，别提多后悔了。他最先想到的是对不起人。如此兴师动众，不是给人家施压吗？这么多年，虽然在一个系统工作，可从来没给人家添过麻烦，故而也没人知道省局还有他这么一个同学。这不仅因为姚纯真本份，还因为当初他俩有那么档子事，生怕人家为难。他这个人，爱替别人着想，爱将心比心，多年来最忌讳的就是这个。再说，人家已是个不小的官儿，熬到这一步不容易，这可是执法犯法的事啊。所以赶紧拨通老同学的电话，简单说了两句情况，就紧着解释。对方并不关心这些细节，爽快地说，来吧，正好认识认识，万一对你有好处呢。姚纯真听他心不在焉，心想见了面再说吧。
第二天，李常务的车在前，姚纯真的车在后，相跟前往省城。熊县长则在头一天就出发了。县长的事情总比别人多，临行时与李常务约定第二天在酒店会齐。这天出发的时间是李常务定的，算好进酒店大约在11点半左右，界时省直机关上午的工作已接近尾声，姚纯真正好去接魏副局长。姚纯真问，没留出汇报工作的时间。李常务大手往他肩上一拍，伙计，有什么好汇报的，吃饭的时候什么说不了。姚纯真心想，我还带着一沓子报表哪。李常务说，听我的。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偏偏他们在路上堵了车。时针指向11点的时候，姚纯真就开始焦急。到11点半，只好给魏尚峰打电话说明情况。对方说正好，我的会还没散呢。姚纯真宽了点心。又过了半小时，他们一行总算往前挪了两个路口。前面的李常务打来电话，说熊县长已经到了酒店，要不告诉你同学直接去吧，再绕道接他，不定什么时候呢。姚纯真早已满头大汗。心想也是，便顾不得许多礼数，赶紧给魏尚峰打电话，让他直接到相州大酒店的包房。事后说明，多亏做了这个安排，等他们赶到酒店时，已经将近下午一点了。
早过了饭时，大家简要介绍了一下，赶紧落座。熊县长和魏副局长互相推让了一番，熊县长才勉强坐了正座。魏副局长坐在他左手，李常务坚持让姚纯真坐了主陪，自己则坐在熊县长的另一侧。熊县长方指着姚纯真对魏副局长夸道，你这个同学可是我们县的好干部，工作勤勤恳恳，兢兢业业。魏副局长接道，纯真不但敬业，还是我们班的高材生呢。当年，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两位县长不知是故作惊讶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都说，难怪呢。姚纯真被他们抬举得不知所措，像小学生似的红了脸。熊县长便转而对姚纯真说，到社会上来可就不一样了，看人家魏局长，跟咱们窝在小县里的人眼界就差远了。姚纯真赶紧接道，那可不，魏局长是我们班上的人杰。魏副局长仰头大笑，哪里，哪里！熊县长还要接着客气，瞥见酒菜已经上齐，说都饿了，我提议咱们边吃边说。大家赞同。吃了几箸菜，熊县长端杯在手，先为你们老同学重逢干一杯吧。姚纯真心里装着事，一杯酒下肚后，沉了沉气，就要冲老同学开口。熊县长早看在眼里，忙吩咐道，魏局长是你老同学，又是咱们领导，你还不先敬一杯。姚纯真这才忙把酒杯端起来。魏尚峰早端杯在手，对姚纯真说，咱们一个系统多年，你总也不来，不给我个机会，其实，该给你敬酒的是我。姚纯真这回忙把酒杯伸过去，怎么能让你敬我。魏尚峰摁住他的手臂说，真的，该我敬你。两位县长不知何故，熊县长机灵，早端起酒杯，招呼李常务，先敬领导，我们两个陪一杯。四个人这才把酒喝了。熊县长方说，魏局长，不是我当着你的面又表扬你们同学，老姚可是我们县局的不二人选。我们报的数儿，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那叫纯真。魏副局长就笑了。李常务忙帮腔，真那么回事。姚纯真笑得拘谨，不知道二位领导对自己是表扬还是批评。熊县长端起杯来，单独敬魏尚峰：所以魏局长对我们县得多加关照。魏副局长没有马上端杯，笑容可掬，问道，是因为我老同学呢，还是因为你们县的数儿准呢？熊县长方知失言，忙道，当然主要是为你们老同学了。魏副局长这才端起酒杯说，实不相瞒，当年我跟纯真不光是同学，还是最好的朋友。熊县长紧着以杯相碰说，老姚有您这样的好朋友，是我们县的光荣。魏副局长笑称不敢。熊县长得意，冲副手说，你也该表示啦。李常务把杯伸过来说，我跟老姚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都是给熊县长打工的，请魏局长多关照。魏尚峰和他喝完，反说道，你是顶头上司，多关照纯真。李常务大手从上往下把脸一抹，那是。至此，一个小高潮算告一段落。姚纯真牵挂着自己的任务，刚说了句我们县才开过对外开放大会，两位县长就把我拉来了。熊县长及时插道，这些刚才我跟魏局长汇报过了。魏尚峰则笑容可掬，似乎有点儿漫不经心。熊县长便冲姚纯真责备道，见了老同学先说喝酒，工作免谈。姚纯真不知道怎么说好，忙端起酒杯。心想，本来打算接他的时候背地里把事说开，告诉他千万别有压力，或者干脆当场拒绝，走一个过场，给个下台阶就算了，谁知道偏偏堵了车，使这顿饭成了鸿门宴。正自发愁，熊县长以肘相碰：跟你们老同学怎么喝，说呀！姚纯真忙跟魏尚峰碰了一下，再喝一个！老同学盯着他笑，说你不是不知道，我酒量有限。这一次你跟县长们来，到底有什么事？别人都没想到对方如此爽利，姚纯真尤其措手不及，不得已说道，为我们县开发区的数儿。李常务见他说得生硬，揽过去说，今年我们工作出了点儿纰漏，开发区的数儿统少了。这事儿搁在往常也就算了，偏今年正赶上对外开放，加上呢，就能达到省级开发区的标准，所以书记、县长都非常重视。工作是姚局长和我做的，这不赶着给您作检查来了。姚纯真万没想到李常务说出这么一番话，帮腔不是，不帮也不是，脸上红红的。魏副局长冲着他们笑。夹在中间的熊县长见笑得意味深长，忙点头称是。魏副局长笑完了，扭头问老同学，数儿报上来了吗？姚纯真赶紧说报上来了。他指望对方说报上来就没办法了，因为这是统计的规定。但老同学没说那句话，只作了思索状。姚纯真发现他那张脸顿时成了两位县长注视的焦点，从心里替他着急。此时的魏副局长呢，先故作姿态，很快便趋于坦然，最后游刃有余，胸有成竹，缓缓说道，按说呢，数据入库就不能动了。既然真的统错了，我老同学又跟你们大老远地来了，那我就让他们再核核吧。话刚落地，熊县长腾地站起来，示意两个下属，一起跟他向魏副局长道谢。魏尚峰不紧不慢，端杯之前，叮嘱一句，你们再把表重报一次。姚纯真嘴唇噏动要说什么，熊县长一碰他，吩咐道，回去后马上按魏局长的指示办。姚纯真只得把拱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
一顿饭就这么胜利结束了。账是姚纯真结的。魏尚峰也客气了客气，说，你总也不给我机会。熊县长激昂地说，机会留待以后吧，魏局长给我们帮了这么大忙，请顿饭还不是应该的！下了楼来，姚纯真忙着指挥司机把带来的礼品装到老同学的车上。魏副局长一直在一旁跟两位县长说话，此时方回过头来说，怎么还带东西？我先声明，要是你个人的，我留下；要是县里的，我可不敢收。两位县长忙趁搭着说，是他个人的。不过一点儿土特产品，不成敬意。魏副局长这才坦然笑纳了。
送走省局领导，三人不约而同长出了一口气。李常务最有成就感，说这一趟总算没白来。姚纯真心有疑虑，说不知道表报上来怎么个核法儿。熊县长奚落他，姚大局长，你还担的哪门子心，魏局长说再核核，实际上就是同意了。姚纯真眨巴着眼仍不落实似的。李常务过来大手往他肩上一拍，熊县长说得没错儿。熊县长忍不住又说，看来，你同学就是比你水平高，要不人家就当省局的局长。姚纯真被贬得无地自容，只能自嘲，是啊，省局的副局长跟县局的副局长，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回去的路上，姚纯真毕竟不放心，又悄悄给魏尚峰打了个电话。没容他客气，对方就抢着说，没什么，无非是为了发展县域经济呗。姚纯真想着他那篇讲话，忍不住又道歉，本来想过去跟你说一声，搪塞他们一下就行了，不想堵了车，给你添了这么大麻烦。魏尚峰呵呵笑道，没关系，这样的事多了。再说了，咱谁跟谁呀。姚纯真感动得全身都在发热。
不久，省局就给出具了同意本县开发区升格的证明。姚纯真把文件送到顶头上司李常务办公室那天，李常务喜滋滋捧着证明看不够。忽然他抬头问了一句：那天你们同学一个劲要先给你敬酒，到底为什么？既然大功告成，姚纯真这天也是高兴，方说道，毕业的时候，本来分配到省局的指标是我的，因为家里有了对象，我要求回来，才把他改派了去。没想到，这事儿他一直记着。李常务开始眼睛还停留在纸上，这时直直丁看着他，半晌说道，你呀你，到现在才放出个响屁，早知道有这层关系，在先咱还发哪门子愁！
一周以后，姚纯真正式任命县统计局长的通知就下来了。他知道这事儿无论如何跟老同学有关系，忙给魏尚峰打了个电话。对方挺高兴，说那天我还跟你们县长说呢，老让咱当“主持”，咱不干了。姚纯真听了滚烫滚烫的，莫非就一句话的事？又想起县长夸他有水平的话。继而寻思，假若当年自己不闹着回来，跟魏尚峰的位置换一个个儿，如今会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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