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习
近年机关提拔干部的程序里多了个见习期。见习期里你只管行使拟任职务的权力，到期满的时候在领导和群众中再搞一次测评，大家认为你合格了，组织上就给你办手续。然后把见习去掉，你就成了正式的某某长了。绝大多数情况下，这只是个形式。不过给当事人多加了一段时间的压力，使其认真进行任职学习，免得刚提拔了你便轻飘飘的，让领导不放心。
小钟现在便处于这样的见习期。前不久他被提了个副处长，正想跟老处长好好“见习”一下，不想处长被派到党校学习，一时不但没了榜样，处里的一摊子事也骤然压在头上，令他有点儿惶然。只得克勤克谨，把当处员多年见识到的全都用上，好歹抵挡一阵。业务上的事他不怵头。在处里，他早已是骨干。机关工作的人都知道，称得上骨干的人，一般都能顶半个处长使。所以，他主持工作以来，处里竟也有条不紊。只是眼下正筹办一个全省性的会议，他得格外重视。这天来向主管厅长汇报会议准备情况。
李副厅长大不了他几岁，属于厅级领导中的少壮派。不但人长得精神，穿戴又齐整，颇有几分潇洒倜傥的派头。不过，你可不要以为李副厅长是个金玉其外的人，与职务相比，其能力毫不逊色，要不，依这个年龄怎能在省级机关脱颖而出呢。所以，李副厅长对小钟他们这一拨人颇有感召力，只不过由于级别的原因，以前小钟与李副厅长接触得少罢了。所以，起初小钟汇报得还有点儿紧张。多亏这中间李副厅长接了两次电话，使他的心情得以平静，口齿才逐渐顺畅起来。相比之下，李副厅长何等沉稳，别看年轻，一副游刃有余的轻松意态。最后，李副厅长对小钟他们的工作给予了肯定，同时，也没忘对一个刚刚走上领导岗位的新同志给予恰如其分的指导：没有经验不要紧，慢慢学嘛。机关工作概括起来不外乎两大类，一个是办文，一个是办事。前一项你具备一定的素质，后一项可以慢慢磨练。小钟连连点头。
这次会议安排在另一个城市召开。那天本来说好处里的人跟李副厅长一起走，没想到临行时李副厅长还要在省政府开个会。小钟他们的车都发动着了，赶紧用电话跟厅长联系。电话里回音很小，小钟模模糊糊听到让自己先走。心想，反正乘坐的面包车也不如厅长的小车快，便率领本处人马上了路。因为一路上惦着后面的领导，头晌午，小钟就开始给厅长打电话。可是，李副厅长总也接不通。开始还以为没散会，到了中午，还联系不上，小钟便有点纳闷。不由又想起昨天处长的话来：李副厅长一向要求严格，各种事情得想周到一些。小钟体会出这是处长对自己的关怀，因为这样的话也听别人说过，李副厅长虽然年轻，可任职的时间却长了，这样的领导，各方面的要求往往更严。所以，处长不在，处里的大事小情跟李副厅长汇报得很勤，以免发生纰漏。再说了，李副厅长管着那么多处，自己处里开会，一叫就来了，这是对自己工作的极大支持。领导这么关心处里，处里也要关心领导呀。然而，直到吃中饭的时候，李副厅长还没联系上，小钟连饭也没吃好。看着处里那些年轻人叽叽嘎嘎、一派没心没肺的样子，小钟直羡慕，真是，管一点儿事就有一份责任呀。
下午赶到会议地点，小钟又是忙着察看会场，又是组织大家分装资料。还没忙完，处里的小苗跑来告诉他，李副厅长到了。他一愣，赶紧放下手里的事跑下楼去，果然见李副厅长正端着水杯在车跟前转呢。小钟抢过去接了杯子，不好意思，没想到厅长这么快。李副厅长穿件风衣敞着怀，颇有风度又风尘仆仆的样子，脸上的笑得有点儿浅：我说怎么到处没人呢！小钟颇不是滋味儿，正要请厅长上楼，擦车的司机直起腰来说，钟处长，叫人把厅长的包提着。小钟又赶紧转回来。恰在这时，小苗下来了，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她。送李副厅长进屋落了座，小钟才检讨似的说，路上打了几个电话，都没通，我们还以为您的会没散呢。忙又问，吃午饭了吗。其实这等于白问，都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小钟不过为上面的解释作注脚罢了。李副厅长那边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王顾左右而言他：这房子又装修了吧。小钟有点儿接不上茬儿，忙跟着厅长的目光环顾左右，点头称是。这是部队的一所海滨疗养院，他们不只一次在这儿开会了。小钟正不自在，后面跟上楼来的小苗已在李副厅长的包里掏出杯子倒了茶，李副厅长冲她报一个灿烂的微笑，问你们什么时候到的？小钟不知道是问小苗还是问自己，接过话茬儿说，也就是早到了一个小时，没想到您这么快，也没有去接接。李副厅长不以为然，接什么，不用接。
小钟带小苗从李副厅长的屋里退出来，小苗悄悄说，李厅长不高兴了。果然！小钟心里沉重。又盯着小苗的脸问，谁说的？司机。机灵的小苗接着撇清：他说，你们处连个人也不留，厅长嘟囔了一路。小钟更感到问题的严重。他努力回忆从前有没有这样的惯例，却怎么也想不清楚，只好自我解嘲：原以为这么远的路，怎么好给局长车里加人呢。小苗紧着附和，就是呢！不过他俩谁也明白厅长要人陪伴的意思，只不过彼此不说罢了。到头吃晚饭的时候，小钟悄悄把小苗拉到一边吩咐，你问问李厅长的司机，若有午饭的单据跟他要过来。小苗点头，欲言又止。小钟见了，只得明说，到会议结账的时候给他们报了。小苗摇头，我是想提醒处长，下午李厅长问了句话你注意没有？小钟不解。他问晚上有什么安排。这才忽地提醒了小钟。在李副厅长屋里时，的确问了这么一句。有什么安排？那天在家给他汇报会议日程时都说清了呀，再说，楼下就是海滨，多数会议代表来自内地，到了这儿都觉得新鲜，自由活动呗，当初考虑会议地点时就冲这个来的。小苗提醒，李厅长爱跳舞。小钟直盯着她。这姑娘是前两年刚考来的大学生，生着一张秀气的娃娃脸，白白净净，一双眼睛弯弯的，总像冲着人笑。平时没看出来，这小毛头人小鬼大。李副厅长一到，怎么她就先知道了？现在又如此多事，由不得多心。然而，她提供的信息却忽视不得，自己刚刚管事，不能再被动下去了。
吃完晚饭，小钟和处里几个人尾随李副厅长步出餐厅。外面凉风习习，海边湿润的空气给人带来清新愉悦的感觉。李副厅长跟与会代表喝了几杯酒，脸上红扑扑的，更显得精气十足。小钟不失时机地上前试探道，厅长晚上干什么？你们说呢？李副厅长颇有兴致地回过头来。这回小钟也变得乖巧，他们说请你跳舞。谁，李副厅长饶有兴致，眼睛在人群里寻找。我，小苗挺身而出。李副厅长笑了，似乎有点儿迫不得已，你们要跳，陪你们好了。小钟忙着叫人去张罗。谁知不巧，本院的舞厅已被另一个会议订下了。有人出主意，那就到外面租一个吧。小钟自然不好扫厅长的兴，下意识地摸一摸口袋，略一迟疑，吩咐下属们先陪李副厅长朝外走着，自己随后就到。原来，他们历次开会费用都是会后财务转账，故而来的时候没带现金。因怕在厅长面前露怯，才想办法脱身。小钟一边在大厅门前转圈儿，一边懊悔自家没经验。又忍不住那股怨气，海边好好的，非跳的什么舞！可人家毕竟是领导呀，当下属的，理当为领导服务。忽又想，莫非这也包括在领导说的“办事儿”里面？小钟正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迎面碰上了疗养院的经理。女经理赶着地跟他打招呼，让小钟顿时生出客户是上帝的优越感。有了这感觉说话自然不一样，带着几分责怪道，你们这儿的舞厅太少了，害得我们领导没了地方。女经理大包大揽，这好办，我帮你们联系。恰巧这时小钟的手机响了，小苗在电话里告诉他已在对面的宾馆里找到了舞厅，让他赶紧过去。小钟关掉电话冲女经理说，地方好办，只是我们谁也没带现金。女经理一副不值一谈的爽快，走，跟我到财务上借去，多少都有。小钟没想到事情如此便易，顿时一块石头落了地。
等小钟来到小苗告诉的舞厅，里面已跳得热火朝天。不知道谁通知的，有的代表也被拉了来。每当这样的场合，李副厅长都表现得格外亲民，格外有绅士风度，刚搂着小苗跳完一曲，又依次邀请她旁边的人。小钟欣赏着李副厅长那翩翩的舞姿，看得有点发呆。以前对这样的场合不感兴趣，一直是个舞盲，如今当了副处长，自然免不了应酬，看来这真是一项基本功呢。正想着，见小苗凑过来，忙把两手一摊。对方却说，我跟您汇报个事儿。厅里音乐太响，小钟他们出了门来。小苗把手伸进挎包，发票我要来了，你看看。说着掏出一把条子。小钟吓了一跳。粗粗翻了翻，见有吃饭的，有买书的，还有一张竟是买蚊帐的，足足得有一千多块，不由暗自沉吟。小苗在一边说，谁知道是不是都是厅长的。小钟知道她的意思是经了司机的手。小苗又盯一句，要不你问问李厅长。小钟好奇地盯着她，平素那么聪明的丫头怎么会出这样的主意？过一会儿才意识到，莫非她也在表明着什么？如今这年轻人也太精了。大度地将那些条子往她手里一塞，还刨什么根儿，你看着在会上处理了吧。本来么，近年来会议就成了个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装。这些条子即使不全是厅长的，司机也没胆量塞过多的私货，这点事情，他这个见习副处长还是有把握的。
第二天的会开得蛮顺利。李副厅长不愧材料匠出身，在小钟他们稿子的基础上进行了精辟的发挥，讲的都是小钟他们不便于讲的话，但对推动全省工作又是那么至关重要，直让小钟佩服得五体投地。真的，领导毕竟是领导。没想到的是，因为会外的一件事，小钟又惹得李副厅长老大不高兴。中午，有个市的代表到小钟房间串门，说来的时候他们局长给省厅领导顺便带了几箱本地产的红酒，特别说明有两箱是给李副厅长的，问放在哪里。小钟一听，先是本能地回绝了一下，转而又觉得这是当下的常事。后来听说有李副厅长的，便不好贸然接受，正要打电话请示，那人一摁他手说，刚从李副厅长那里过来，已经汇报过了。小钟心想自己车上已坐得满满当当，哪儿还有放酒的地方？还是把电话拿了起来，打到李副厅长的房间，说那两箱酒还是放在您的车上吧。对方电话没了声音，停了一会儿才问，他们走了没有？小钟回答还没有。对方的嗓音跟着就变了：这样的事还问什么？不是有纪律嘛！显然因为情绪激动，厅长一时找不到更为合适的话怪罪，那声音却把意思淋漓尽致表达了出来。小钟的心“咚”地沉了下去。开始还不服气，他们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马上却又反过味来，也觉得自己有点儿欠妥。他一向自尊心很强，从来没受过这样的责备，一时又悔、又怨、又气，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那么翻搅得难受。电话还拿在手里，又当着外人，脸上虽然不自然，却还得强撑着。最后对方说了句，你看着办吧，放了电话。小钟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冲来人报怨：领导批评了。那两个人不以为然，这算什么呀，土特产品，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小钟脸子热，经受不住别人的热情，况且又是熟人，总不能让人家再拉回去呀，为了尽量替李厅长洗白，让他们把东西放到餐厅。
接下来，李副厅长对这件事不闻不问。小钟自有一种负罪感。既然如此，处里那一份他也不要了。于是，自作主张，告诉餐厅把那几箱酒摆到桌子上让代表们喝了。
隔一天，会议就要散了。李副厅长因为有事，需提前回去。小钟深记着来时的失误，当下派小苗陪厅长先走。对于这种安排，李副厅长显然满意，嘴里说，这样也减轻了你们车上负担。别人就说，还是领导替我们想得周到。就要送厅长出发的时候，小苗把小钟拉到一边问，司机说还有两箱酒，让一块儿装上。小钟脑袋嗡地一声，喝了。喝了？小苗显然不知底细。小钟扎刹着两手，忙跑进餐厅。谢天谢地，好在吧台下巧好有两箱院方备用的红酒，小钟连价钱也没问，打了借条，招呼司机和小苗两人装上了车。这时，李副厅长在众人的簇拥下正要上车，见小钟他们还在忙伙，漫不经心撇一眼，说了句，还挺复杂。小钟涨红着脸，好歹把厅长送上路，才算松了一口气。到第二天结账的时候，小钟刚刚放松的心又顿时提了起来：所有费用加在一起，大大超过了他们的预算。小钟一遍遍审查清单，上面的费用列得清清楚楚：没列入预算的，局长来时的开销、舞厅租金，加上那两箱葡萄酒。当时没注意，原来那是法国进口货，一瓶就一千多。除此之外，竟然还有一笔出在李副厅长的房间里：不在正常消费内的洗漱护肤品一千零四元。小钟带着十分的不解提出这一质疑，经理耐心解释道，那套用品是我们备在房间供疗养首长用的，还没折封，却被你们厅长带走了。
小钟张口结舌。
回到机关，小钟只得再造一份追加预算的申请。拿到李副厅长办公室，对方提笔在手，皱起眉头：怎么就突破了呢？小钟一肚子委屈，只能检讨，我们工作不细。李副厅长很不满意，应该造得宽松一点嘛，要知道，追加预算光我批不行，还得征得厅长同意，非常麻烦！小钟何尝不知道，要不听说突破了预算他就那么紧张。
李副厅长把签了字的预算推过来，又像认真、又像调侃地说了一句：看来，增加一个见习期很有必要。
那一刹儿，小钟整个人骤然像变矮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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