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
王伟在省档案局工作,平时挺低调。在这个社会里,他没法儿不低调。谁用得着他呀。查档案?也许百年遇不上一回。就是有这样的事,单位上开个介绍信,某某年,某某类,去了从档案架子上的卷宗里抽出来,或者复印,或者誊抄,事情也就办了,根本用不着求谁。况且,档案工作讲的是服务,办刋物,搞课题,都是给用户提供方便的,顶多赢来点儿不疼不痒的赞誉。然而,在生活中,的的确确是有很多事情需要别人帮忙的。崔伟当然也不例外。久而久之,他就养成了处事低调的习惯。
但是,若回到他原先工作过的县里,他却低调不起来。熟人们都知道他高升了,进了省直机关。在地方上,省里就等于通了天了。若再一味妄自菲薄,人家就会说他做假,不近人情。再说,谁没点儿虚荣心呢。所以,见了县里的熟人,他总会说一句,省城有什么事情说一声,能帮忙的我一定帮忙。话是这么说了,他真有点儿心虚,怕熟人找自己办事。他清楚,他给人家办不了什么事。所以,平时一接县里打来的电话他心头就发紧,生怕对方提出什么让他为难的事来。
越怕的事情越容易发生。有一天,他真接到了这样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不是一般的熟人,而是他大学的同学。这个同学低他两年,严格一点儿说是校友。但是他们读的是外省的一所学校,背井离乡,出门在外,本省的人就称老乡了,何况一个县。所以,关系非同一般。如今毕业多年,每次见面,也都很亲热。这位同学在电话里说,最近他正评政工师。毕业年限和发表的论文都基本符合条件,但是,为了保险起见,请他这个在省府工作的同学跟主管部门搭个话。王伟一边听电话,心里一边卜卜跳着。后来掂量着事情的轻重,心想要是符合条件,只是加个保险,事儿倒也不大。刚要答话,对方又把话砸下来:老弟在县里离岗早,咱这个岁数,机会可是不多了。这是关系我这一辈子身份待遇的大事,你一定得帮忙。同学之间,说话就这么不隔口。忙,王伟肯定是会帮的。他虽然能量不大,还不失一片热心。可一听事情这么重大,又把他吓住了。因为到底能不能使上劲儿,他可不敢打保票。况且,一时之间,连个头绪也没有,只能先把事儿接下来。就说,我试试看。大约那位同学听他答应得含糊,又缀了一句,事情办成之后,咱不白让人家帮忙。话虽世故,王伟没有回绝。本来嘛,求人的事。到时候再说吧!
一撂电话,王伟就开始盘算办事的路数。政工职称的评审机构设在省委宣传部,可脑子里过滤了半天,也没有想出那里一个认识的人来。看来,只能“曲线救国”了。本来,求人办事绝大多数得靠人托人,哪儿那个地方就正巧预备着朋友呢。常说人托人,能上天,就是这个道理。关键是这其中的差别。有的人关系资源丰富,能够左右逢源。有的人则相对贫乏,到了这个时候就捉襟见肘。这其中有平时努力的结果,也有所在部门是否强势缘故。王伟属于后一种。他不是不想跟人家建立关系,而是人家用不着他,不愿跟他建立关系。经过一番搜肠刮肚,他好容易才从记忆中遴选出一个人来。这是他党校的一个同学。本来,党校学习两个月,这样的同学关系已很勉强,时间又过去了两年,更有些淡淡的了。但他实在找不出更好的人选来。好在对方是个女的。以他的经验,这样的事男人跟女人开口,比男人跟男人开口还方便。经过这一番斟酌,王伟按照<党校同学通讯录>上的号码,拨通了对方的电话。对方果然对他这个昔日的同学表达出应有的热情。稍作客气之后,王伟试探着问,你们讲师团是不是跟宣传部的关系多一些。对方马上说,工作上是有些关系,有事吗?王伟便小心谨慎地说明了原委。对方听完未置可否,先问,你跟那个人是什么关系?王伟赶紧说那是自己大学的同班同学,关系可好了,多年没求自己办过一回事,这回张开嘴了,实在推不出去。之所以做这样的强调,既想极力表达对这件事的重视,也是对对方的尊重。他不会拿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去麻烦人。听了这番介绍,对方果然变得主动。说负责你同学职称评定的那个机构,就设在宣传部的政治工作指导处。王伟一听有门儿,忙问,你认识他们?她说不认识。王伟一听凉了半截。她接着又说,她丈夫有个同学认识。有一回两家子吃饭,曾听那位同学说办过这方面的事。王伟心里踌躇,欲言又止。电话那头却很痛快,说可以再找那位同学试试看。王伟大为感激。女同学是敞快人,说谢什么,都是同学,本来就应该帮忙的。尽管如此,王伟还是赶着说,不光谢你,事儿办成了,连你那位朋友一块儿谢。是啊,县里的同学都说了,只要能帮上忙。女同学说,为时过早,碰碰再说吧。
王伟等了两天,对方仍未回话儿。这其间,县里那位同学倒追问了两次。头一次王伟说,已经找了个拐弯的关系,正在沟通之中。第二次在电话里,那位同学又声明,别的关系我就不找了,事情就压在你头上了。王伟心里没底,本想让他同时找找别的关系,又怕有推拖之嫌,正吞吐之间,对方把电话挂了。只得回头挂通了党校同学的电话。好在还没有开口,对方先说,正要找你呢。话是递过去了,人家问你同学的参评材料齐不齐。王伟赶紧打保票,应有尽有,按正常情况,应该说没有问题。没想到这一句惹得对方老大不爱听。你可别那么说,就说发表论文吧,刋物有国家级的,有省级的;有主流媒体,有非主流媒体。再说了,发表的数量多少,就看怎么掌握了。王伟直后悔,是啊,你那么大把握,还找人干什么?人家辛辛苦苦拐着弯给你求人,叫你这么一说,连个人情也落不上。连忙改口说,对对对,求人家多关照吧。对方这才说,我再跟人家讲讲,基本条件具备,难度毕竟小些。王伟忙再缀上一句,事情办成了,咱们一定谢谢人家。那倒不必。对方又显得非常知己。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王伟又在电话里问过一次党校的同学。对方说已经跟人家说了,能帮忙一定帮忙,王伟这才踏实了一些。有心把这个好消息跟县里的同学通报一声,又心思还没个正式结果,待他再催的时候告诉他也不迟。忽而又想,这个人,起先火烧脚似的,这一程子倒沉得住气了。
日子过得真快,一晃两个月过去了。等王伟把求人的事快扔到脖子后头去的时候,一天突然接到党校那位同学的电话。对方嗓音挺高,说你同学那事人家给办了。由于对方过于简略,王伟一时没听明白,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一迭声地感谢。那位同学又说,让你那同学请人家吃顿饭吧。王伟这才想起曾经的许诺,连忙说,好好好,你跟人家定时间吧。党校的同学说,那你就等我的回信儿。王伟放下电话,知道自己又被动了,这样的事情得自己先提出来呀。后来又忖度吃饭的提议是党校的同学还是她丈夫的同学,似乎谁的可能性也有。因为谁都欠着别人的人情。作为自己和县里的同学这边呢,不论事情大小,既然张嘴求了人,就得知人家的人情。再说了,关系一辈子身份待遇的大事,也不是什么小事。想到这一层,王伟也自豪的。他极少替人家办成过事,这一次,究竟是给朋友帮了个忙。一种成功后的喜悦,使他久久不能平静。欣喜之余,想起应该马上给县里的同学报个喜。待拿起电话听筒之后,才想起这么长时间,对方竟连问都没问一次,以致连自己都快把这事丢到脑袋后头去了。
电话拨通之后,他压抑着自己的心情,用刚才党校同学那简捷的语式跟对方说,你那事人家给办了。奇怪,对方听上去却很平静,随随便便答应了一声,这让王伟很纳闷,也很失望。县里那位同学这才说,我也知道了。怪不得!王伟问,你是不是还找了别人?那位同学不好意思地解释说,自己父亲早年的一个学生,在省政协上班,已经多年不联系了。那天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说也给帮帮忙。王伟老大不高兴。你既然有那么好的关系,应该提前跟我说一声。对方忙着解释,他说他也不保险。本来,办事心切,可以理解,当时,自己不是也曾想让他再找找别的关系吗。只是,如今有了结果,这个人情到底算谁的呢?自己倒无所谓,问题是还求了一串子人呢。王伟不能释然,多问了一句,那边是什么时间告诉你的?回答是昨天。这说明那边的消息更直接。王伟忍不住照直说道,我这边找的关系让你来请人家吃饭呢。这话本可以不说。或者说了也不让他来,自己完全可以代请。可是,眼下王伟似乎非要罚他一趟不可。对方大有负荆请罪的意思,满口答应,说你确定时间吧。王伟说,时间我也定不了,让人家定吧。县里的同学说,那我就听你的信儿了。放下电话,王伟才想,自己是不是太小气了,以往可是从来没有这样过。
当今,吃顿饭是件微不足道的事。对方或许忙,或许不重视,时间迟迟定不下来。王伟催了两次,党校的同学不是今日推明日,就是明日推后日。直到县里的同学有一天来电话说,还是我冒去一趟吧,要不总也没个了结。到时候把两方面的朋友都叫到,一块儿表达一下心意算了。王伟起初觉得这样一勺烩不太妥当,可自己这边又迟迟定不下时间来,不好意思说别的,只说再跟那几个朋友商量商量。没想到跟党校的同学一说,她倒没提出不同意见来。说反正都是省直机关的人,大家认识认识也好。王伟这才回复了县里的同学。到了那一天,王伟早早就跟党校的同学约好,由她把那两位朋友带来。到了中午,王伟再次和她印证时,那边却说刚刚得消息,她丈夫同学的朋友临时下县去了。王伟大为遗憾,这等于关键人物出现了空缺。党校的同学也没办法,说有谁算谁吧。王伟再三叮嘱,你和你丈夫的同学一定要来,免得空了场。开始党校的同学还答应得好好的,可待席面摆齐之后,又来电话说,她丈夫的同学也临时有了事。王伟大杀风景,一个劲儿嘬牙花,最后说,那你就赶紧来吧。那位同学也打退堂鼓,说大家都不认识,说话不方便,我也不去了。事已至此,王伟方觉得自己办事有毛病,虽然当初征求了人家的意见,可人家能说什么呢。
筵席开始后,王伟仍心事重重。好在那边的关系来得不少。除了省政协那个人之外,都是省委宣传部的人。其中,就有主管全省政工职称评定的关键人物。至于他们之间的钩连关系,王伟也不清楚。听话音儿,也是拐了几个弯的,要不,怎么会牵扯这么多人呢。说起来,大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只是作为酬谢的一方,王伟还得替他的同学一个劲儿说着感激和恭维的话。除了老同学和省政协的那个人之外,旁人都以为他是请来陪酒的人,故而对他的感谢照领不误。他在酒桌上本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又加上心里有事,一顿饭下来,直累得筋疲力尽。
待把客人送走之后,县里那位同学问,你这边的人怎么办?怎么办?人情肯定还欠着。同学说自己在县里的也挺忙,要不,咱就给人家买点儿东西。
王伟没有反驳。
待事情操办完,看着那堆东西,王伟又颇不是滋味。本来,事情也许并没有什么难度,到头来让老同学如此破费,自己是不是把这份人情看得太重了?若是传回县里,人家会怎么议论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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