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乡会
下班之前，****接到了邀请他参加老乡会的电话通知。
这样的会他参加过两次了。这些年时兴改革开放，县里到处挖掘所谓的资源。不知道从哪年开始，到了年根儿底下，县里的头头脑脑们都来省城召开一个本县籍人参加的老乡会。会上简单说说本县的发展，然后就邀请这些在城里工作的人们有时间回去走一走，看一看，指导指导工作。最后才说帮着招点商引点资什么的，给家乡建设增砖添瓦。说完了就吃饭。临走每人送上一篮鸡蛋一盒咸菜什么的小礼品。别看这老乡会，要没有人援引，还列不上名字呢。****前些年从外地调来，两眼一抹黑。有一次回到县里，一位早年一起工作的熟人向他打听省城里的同乡，他摇头不知。那熟人问，省城老乡们有个圈圈儿，你没参加？****根本不知道这回事。熟人就说，我给你补个名儿吧，一个城市里住着，认识认识，办事儿方便。这样，****才加入了这个圈子。待参加过两次老乡会之后他才明白，能进这个圈圈儿的，除了有一定的级别外，还得有相互拉扯的关系。可话又说回来，这年头，谁还嫌关系多呢。既然往年参加了，今年也得去。
开会的地方很远。****倒了两次车，足足用了一个小时才赶到。这时，饭店大门口已经停了一大片车。****在车缝中穿行，逶迤进入大厅。正想打问开会的在地方，发现不远处坐着个熟人。
“峥峥！”他眼前一亮。
此人姓于。当年****在老家做代课教师的时候，他是社中校长的秘书。其实，区区一个社办中学的校长，根本没资格配什么秘书。原因是当年这位于峥峥刚接了他母亲的班儿，一时安排不了课上，校长就让他跑跑踮踮下个通知打个水什么，人家尊称他为秘书了。他们年龄相仿，又都是小字辈儿，当年倒也无话不说。后来，据说他离开教育系统调到县委党史办公室工作，****则在恢复高考以后上了大学。多少年后他们都到了省城，只是平时见面很少。
于峥峥慢悠悠站起来，大远就伸出手来，人却在原地站着。****迎上去握住他的手。
“怎么，还在那个地方？”于峥峥眯着一双小眼，极力显示亲热。
****点头称是。
“成天鼓捣数目字儿。”于峥峥矜持地笑着。
****被刺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部门被时下有些人看不起。却又想，你的省委党史办公室比统计局也强不了多少。便不介意，反问道：“怎么上两次没见着你？”
“你说这老乡会？”于峥峥自负地说：“我不想来，他们打电话非让来不可。”
原来这样。****不知道他说的“他们”是谁，只觉得他的口气好大。
“真事儿。你看冷冷清清的，连个人影儿也没有，我刚给他们打了电话。”峥峥一边发牢骚，一边左顾右盼。
****听出来了，“他们”大概说的是县里来的头头脑脑。越发觉得眼前的于峥峥不一般。
“那不是，他们来了。”于峥峥低声说了句。
****回头一看，见从楼梯口那边跌跌撞撞下来几个人。为首的身材粗矮，浓眉大眼，边朝这边奔，边张开双臂，十分亲热的样子。****一眼就认出，此人正是本县的父母官，姓秦的********。忙转过身去预备握手。
“领导！”秦书记抢上来一把攥住于峥峥的手。不知道不认识****还是压根就没看见他。又忙着向他身后的人介绍道：“这就是省委办厅综合一处的于处长，省委白书记的秘书。”
他后边的县领导们一起冲于峥峥陪笑脸。
****被冷落在一边儿。
“这是吴处长，统计局的。”于峥峥没忘介绍一句。
“噢，土地局。”秦书记分出一只手，握住****。
****赶紧纠正：“不是土地局，是统计局。”
“噢，统计局。”秦书记和他的下属们重复一句，****感到被握的那只手松了一下。
“头一次参加会？”秦书记尽量不表现出厚此薄彼。
“已经是第三次了。”****把三字说得较重。
秦书记拍拍自己的脑袋：“失礼失礼。”
别人赶紧打圆场：“还是见得少，吴处长每年多回去几趟就熟了。”
****何曾回去得少！因对这逢场作戏不感兴趣，冲于峥峥问：“你什么时候去的办公厅？”
“去年。”于峥峥轻描淡写地说。秦书记等一班人却不失时机地抓住这个话头：“你们一个城市住着，连这么重要的消息都不知道？”
于峥峥冲他开玩笑：“你这鲁智深一年多组织几次这样的活动，大家就知道了。”
秦书记那穿着作派确实有点儿像花和尚，可人家毕竟是自己的父母官，****都有点儿替他不好意思。秦书记却毫不介意，打哈哈说：“这可是你于领导发的指示，到时候你这大秘可不能不来。”
于峥峥一对小眼全是得意之色：“什么大秘，还是个处级。”
秦书记等人说，处级跟处级可不一样，你这是入了阁的。于是，一边嘻嘻哈哈一边领着上楼。
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会议主持人正逐个介绍与会者的身份。****本想拉于峥峥在外圈儿找个地方，无奈秦书记拉着于峥峥的手不放。正自犹豫，另外几个县领导就势也把他推到前面，只好坐在于峥峥的下手。这时，刚好介绍到他们这儿。秦书记便不再等主持人，亲自站起来扶着于峥峥的肩头介绍道：
“现在我隆重推出，这位是我们县籍的省委办公厅综合一处的于处长，********的大秘。以往于处长深居简出，这次到底把他请来了。”
大家鼓起掌来。
于峥峥站起来招了下手又坐下了。
秦书记本来已经落了坐，大约想起旁边还有一位，忙复又站起来介绍道：“这位是统计局的，叫什么，”他不好意思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正和旁边的省委组织部周副部长小声说什么，忙站起来报了自己的名字。秦书记这才抱歉地重复一句：“对，吴处长。”
待全部介绍完来宾，秦书记开始介绍一年来本县的巨大变化。原来这位********外表粗犷，内心却很精细，讲起话来嗓音宏亮，有条不紊。从全县经济的发展，到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从改革开放的深入，到小康建设的推进，最后归结到家乡的变化离不开各位在外工作的领导的支持，以后还需要继续关心与帮助。同时，希望各位领导也不要见外，老家有什么事情，不论公事私事，一律可以找县委县政府，保证全力帮助解决。他的讲话，赢得了一片掌声。是啊，再大的领导，谁保准家乡没有个大事小情呢，所以，父母官的表态非常有感染力。
接下来便是县领导代表全县几千万乡亲宴请在省城工作的各位乡谊。
宴会包了一个中型餐厅，一下子便全坐满了，粗略看去，足有二三百口子。****见都是些半生不熟的面孔。偌大一个省城，虽是乡亲，没有这样的机会，也难得相识。所以，大家主动相互频频点头，心照不宣地充当着自己的角色。自然也有认识的，拉拉扯扯，互相礼让，甚至开着诙谐的玩笑。****刚拉于峥峥找了空位子坐下，就有个人主动凑了过来。****猛然记起去年他们曾经坐在一起，说起家乡来，彼此的村子仅隔二里地。
“王处长。”****刹那间不但想起他叫王焦伙，还记得他在省人防办公室工作。对方也极亲热，只差没叫出他的名字。****把他介绍给正在左顾右盼的于峥峥。王焦伙殷勤地抢过去，攥着于峥峥的手，满脸是笑，连说：“认识，认识，省委办公厅的于处长。”于峥峥板着脸儿问：“你怎么认识我？”王焦伙忙说：“不是秦书记刚才介绍了吗。”于峥峥“噢－”了一声，没再答言。王焦伙却像老相识一样，一个劲儿跟他打听省委大院里的其他熟人。于峥峥有一搭无一搭回答着，继续东张西望地寻人。王焦伙没趣，只得又跟旁人搭讪。末了，于峥峥失望地对****说：
“一个大官也没来。”
“噢－”****没注意这些。
“人家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不参加这样的会。”于峥峥世故地说。
****点头。
“麻烦！”不知道于峥峥说的是大官们嫌麻烦还是他自己嫌麻烦。
是啊，在这个社会上，有人想拉关系，有人还怕拉关系呢。这时，就见秦书记一帮人陪着省委组织部的周副部长进了餐厅，坐在早就留好了的厅局长席上。****觉得王焦伙有点儿心不在焉。果然，几经犹豫之后，他终于从座位上起来，凑到对面桌子的秦书记身边。谁知秦书记正跟周副部长说得热闹，王焦伙站在那儿，一脸尴尬，等了老半天，好容易得了个间隙，才上前说了句什么。秦书记看了他半天没说上话来。这王焦伙又赶紧作自我介绍，对方才恍然大悟一般。这时，王焦伙匆匆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来，恭恭敬敬递上去。无奈书记待客正忙，顺手放在了饭桌上。王焦伙见状，搭讪了两话什么，就回来了。这边，于峥峥又跟****说：
“你发现了没有，在职的，今天官最大的就数老周了。”
****点头。
“你认识老周？”于峥峥看着他。
“我也是最近谈了两次话才认识的。”
“我们是老伙计了。”于峥峥不无炫耀的意思。
****这才问：“你怎么调到了办公厅？”
于峥峥正要说什么，恰恰这时主持人站在话筒前，像是要宣布宴会开始。秦书记却一摆手制止了他，站起来四处寻找什么人。当他一眼看见坐在这儿的于峥峥，赶紧朝他招手。于峥峥装着没看见一样，目光转向别处。秦书记只得离了座位，亲自前来邀请。于峥峥说你们那边都是领导，我不够级别。秦书记哪里肯放，和跟过来的县委办公室主任一起，强拉硬拽把于峥峥撕掳走了。
桌上少了一个人，一时宽松了许多。王焦伙朝****这边挪挪椅子，顺手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票儿来，悄悄说道：“这个领了吗？”
****瞥一眼，知道是会上发的纪念品，摇摇头。
那位便说：“还是一篮鸡蛋一盒咸菜。”因见****未置可否，又问他怎么跟于处长如此熟识。****说跟他认识有二十年了。王焦伙一脸钦羡的样子，又拐弯抹角问****跟秦书记熟不熟，只因老家有件事，想麻烦他。****为难，说自己跟老秦也是一面之交，要不就求求于峥峥。王焦伙摇头，说那人看来不好接触，以后再说吧。这时候，老秦的祝酒辞已经讲完，接下来便是酒席上的那套互相敬酒的热烈场面。****不善饮酒，好在本桌的王焦伙心事重重，其余的人又半生不熟，大家不过勉强应付而已。喝过几巡之后，王焦伙就急急地拉****去给对桌敬酒。****不好驳他的面子，勉强跟来。二人正要说话，****先被周副部长拉住，向一桌人介绍：
“你们大概还不知道，这位老乡不久就是省统计局的吴副局长了。”
大家一片愕然。连身居省委办公厅要职的于峥峥也一脸惊讶，朝****搡了一把：
“你这家伙，怎么也不说一声。”
****不好意思：“还没任命呢。”
周副部长肯定地说：“所有程序都走完了，就等公布了。”
这个消息，让作为东道主的秦书记最为尴尬。便嗔着他的办公室主任消息不灵，办事不利。最后，不由分说把****按到自己的座椅上：“今天你就坐这儿了。”
王焦伙更是一脸吃惊：“吴局长，那这一杯得先祝贺您了。”
****一边摆着手，一边挣开秦书记，拉王焦伙一起给全桌敬完酒之后，再次谢绝了秦书记的挽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想，自己这样的人，这样的单位，就是当了副局长，能给别人办什么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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