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仍是你救了我,”令狐冲道。当下便将自己与东方别后情况细细说了。
那日东方往黑木崖去,令狐冲、田伯光和仪琳等便随冲虚去武当。路上倒也太平无事,不几日便到了武当。冲虚安排了众人住下,便每日为令狐冲专心调治。冲虚与令狐冲颇为投缘,为治他的伤可说是殚精竭虑。冲虚一直称令狐冲为小友,但令狐冲心中一直敬他为师长,自被逐出师门之后,便从未再受过师长这般日常关怀,再想及岳不群练了辟邪剑法,只觉得自己以前的那个师父已经死了,现在的这个师父只是个长相一样的人。
令狐冲在冲虚的调理下,剑伤渐愈,内伤却是毫无起色。内功心法本是各门机密,二人想不出其中关窍便是无能无力。令狐冲内息发作时,冲虚便以针灸之法减轻他的痛楚。田伯光每每见他被刺得跟刺猬似的,便哇哇叫,仪琳则不住垂泪。令狐冲气色略好时,冲虚知他好酒,还命弟子找了酒来,允许他饮一点。田伯光便陪着他喝酒聊天。
如此过了几日,一日,令狐冲在武当书房中闲逛,看见书架上不少老庄、易经的书。想起东方说过的“道可道、非常道”以及中土武学的发轫。便随手拿出一本庄子的《南华经》翻阅。第一篇《逍遥游》,一翻之下便忍不住一口气读下了去,之后第二篇《齐物论》、第三篇《养生主》、第四篇《人间世》。令狐冲的这一本是冲虚的自注本,书上不少旁注。令狐冲阅过一遍,又重阅一遍,冲虚的注也细细读了。只觉映照之下,自己不由心潮澎湃。原来长久以来,自己许多所思所想,竟与这位庄子这般的契合。许多事情,自己每每遭岳不群责骂,说自己错了,可这位庄子偏偏说自己对的。原来自己竟与这位先圣是一致的!
令狐冲一头沉在书中,思绪万千,真有些恍惚,不知为人行事,何为对,何为错了。不觉冲虚忽然进来了,自己正将脚翘在他的几案上,令狐冲忙缩脚下来,起身歉道:“冲虚道长,你怎么来了?”冲虚呵呵笑道:“无妨,令狐小友病中竟有读书的雅兴,竟是个好学之人。”
令狐冲不觉红了脸,道:“令狐冲是个看见书就头疼的人,小时候为读书不知挨了多少板子,其实一点也不好学。”冲虚摆摆手,自在一边椅子上坐下,道:“若是些不该你读的书,不读也罢。”令狐冲笑道:“还是道长理解我,那些君君臣臣,提笔就拜的书,不是我不想学,实是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冲虚笑问道:“我方才进来看见令狐小友你抱着一本书看得正入神,不是什么样的书,能蒙令狐小友青眼有加?”令狐冲便将书面给冲虚看,道:“便是这本《南华经》了。我记得幼年时好像也学过,但老师光叫背了,我也是什么都没听进去。今天无意翻开来看,写得真是太好拉。”
冲虚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道:“哦,令狐小友你不妨说说看。《南华经》为什么写的好?”便命令狐冲在自己身侧椅上坐下。令狐冲依言坐下,道:“晚辈初看,也说不上什么心得,只是觉得句句写进了晚辈的心里去了。晚辈拣几句印象深的讲给道长听。”便翻着书,道:“譬如这句‘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晚辈想,这意思是,鹪鹩在再大的林子里筑巢居住,也只需要一枝树丫,鼹鼠喝水,便是有一整条河,也只需要一肚子的水。天下再大,便是全给我,我也没用。我想大概我就是这种鹪鹩、鼹鼠所喻的人。”说着便看看冲虚,只见冲虚颔首微笑,道:“解得不错。”
令狐冲得他鼓励,精神一振,续道:“况且天下之大,是有多大?中国不过天下的一片土地。便是全部的天下,之上还有天,天之上还有宇宙星辰,宇宙星辰之外还有鸿冥。与之相比,天下也只是一小片地方罢。有的人以为天下很大,我却以为天下很小。有些人以为自己一生很长,我却以为自己一生很短。譬如,《秋水》中这句‘计四海之在天地间,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四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有些人自以为掌控了天下,其实不过在天地间筑了一个巢,却用尽无数阴谋诡计。麻雀自以为比蚂蚁飞得远,其实不过在天地间多飞了两三里地。这些话讲得真是极好,为晚辈躲懒找到大借口了。”
冲虚拊掌笑道:“令狐小友真是此道中人了,这个想法已得庄子精神,不错。”略一顿,又问道:“只是一味谈大,未免叫人消极,因为天地之大,进两步与进半步便没什么分别,索性便不进了吗?”令狐冲略一沉吟,道:“也不尽是其大无穷,其小也是无穷。所以不能只看到其大,譬如这句“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我们将一粒米无限的分解下去,却永远也不知其最小的构成。人生于天地之间,目之所见,是万物灵长,能造大房,大车,猎其他动物,却仍不知从何而来,为何而来。自然孕育了人这个生灵,可是许多人却忘记了自然,只见人世,互相倾轧,同胞自戮。明明是自然给予了他生命,却拼命要从别人身上夺取得更多,不像一群井底之蛙的互斗吗?况且天地恒常,人命很短,最长寿的彭祖只活了800岁,普通人只能活几十年,而随随便便一棵松树就能活上千年了。自然孕育了人这个万物之首,能思有情,为什么不用这天地的馈赠去体察自然的神秘与伟力呢?”冲虚哈哈长笑,道:“好,说的好!令狐小友真叫老道佩服,命悬一线,仍能在此读书思考,‘大知闲闲,小知间间’,便是此谓了。”
令狐冲得冲虚夸奖,他从未在思想认识上受人夸奖过,不禁有些腼腆,道:“生死有命,我虽不想死,却不至于十分怕死。但我想起来翻这本书,确是因为不想死的缘故。”当下将东方所述,吸星大法与北冥神功的渊源说了。冲虚听罢,眉头紧锁,冥目思索半晌,道:“庄子只是论道,并没有武功修炼之法,但天下所有的法,都源自于道。北冥神功既是脱胎于庄子,一定是按照庄子的道理来修炼,这是不会错的。北冥神功吸人内力,这个道理便如海纳百川,所以叫北冥神功。”
令狐冲亦道:“是啊,但是吸星大法不如北冥神功博大,气海有限,吸取的内力一多,便容不下了,更会反噬自身。”冲虚沉吟道:“不然,北冥再大,也有充满的时候,到时海水反灌,更是没顶之灾。所以气海大小只是其一,北冥再大也须有内力散处,这才是关键。”再沉思一刻,冲虚一鼓掌道:“却是被北冥二字误导了,听到北冥,便以为是《逍遥游》,但看这个吸功散功的过程,应是在《秋水》!”令狐冲刚刚将《秋水》翻过,此刻内容都在脑海,冲虚提醒之下,令狐冲便即醒悟:“不错,百川归海,海看着大,其实仍在天地之间,海水便归于天地。”冲虚道:“还有一个关键,尾闾。‘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这个尾闾,是传说里海底泄海水的地方,实际应是没有这个地方的,海水仍是散之于天地。但这个尾闾之于人体,便是尾闾穴。老道想这个功法的关窍是不是便在于此。”两人均如在黑暗之中见到一缕微光,虽仍无法捉到,但都感大为振奋。冲虚捏着手站起来,一壁来回踱步,一壁道:“这个道理按北冥神功的渊源推想,是不错的,只是散功于天地,这想法未免太过不可思议。”此时门外冲进来一人,却是田伯光,嚷道:“令狐冲,快,你有救了!”
跟着后面进来一人,冲虚与令狐冲一看,却是故人,忙迎过去,道:“方生大师!”方生合十道:“阿弥陀佛,冲虚道长!令狐掌门!”寒暄一番,冲虚忙引大家坐了。方生与令狐冲坐在一侧,向令狐冲道:“看起来令狐掌门虽然重伤未愈,眉宇间却有一缕生机,佛祖保佑,方生却是没有来晚。”便让令狐冲将手放在茶几上,为他搭脉,一搭之下却大为皱眉,半晌,才收了手。冲虚在对面问道:“如何?”方生道:“令狐掌门的伤一是为吸星大法所误,二是为君子剑掌力所伤,三是一剑透胸而过。剑伤虽然痊愈了,五脏六腑却都已受损,非独内伤之重。恕贫僧直言,此刻能活着,甚至行走,已是奇迹了。”令狐与冲虚俱默然。方生续道:“贫僧此来,原是带来了救令狐掌门的方子。贫僧那日与师兄同回灵鹫寺,半道却幸甚遇见了大恩人,风清扬大侠。”令狐冲惊喜道:“是太师叔?”冲虚亦感到惊奇。方生道:“正是风前辈,据风前辈所言,他也在嵩山,一切情形都瞧见了。但他已退隐江湖,不愿再理江湖的恩怨是非,所以没有插手。但见令狐掌门伤重,便苦思出一套内功法门,来治令狐掌门的伤。风前辈又找到我,命我将这套法门设法告诉令狐掌门。恰好我收到你们消息,这便赶来了”令狐冲乍闻风清扬消息,心中高兴,只笑吟吟听着,冲虚却有些惊疑道:“无量寿佛,风老前辈当真这么厉害,苦思之下便创出一套法门来?”方生道:“这个,风前辈便是这般所言,贫僧只是转述。但贫僧想,令狐掌门伤的这般重,风前辈没有亲自检视过,这套法门能否成功,只怕也是未知之数。”冲虚听得还是未知之数,登时惊喜又转有些失望,皱眉道:“那么究竟这法门是什么作用呢?”方生道:“据风前辈所言,这法门能使经脉、器官重生,能导气归虚,固本培元。”冲虚捻须颔首,双目放光,道:“这不是正对路吗?”方生却沉稳道:“但要知人力有限,生死有命,再强的功法,也是人创,不能与生死大限相抗。贫僧方才检视令狐掌门的伤,却是极重,不过别无他法,此刻只有尽力一试了!”冲虚起身,微踱两步,似是一番思索,复忽转身向方生道:“不错,既然对路,便不妨一试。其实我们刚刚也想出来一个法子,正好你来了,我们一起参详参详。”便将散功于天地的想法向方生说了。方生听罢,沉吟着奇道:“散功于天地?这是得道家之大道了!只是这方法还有两层机关,这第一层,令狐掌门此刻伤重,若以病体散功,只怕立即生命不保,所以要先愈经脉器官之伤。第二层,散功之后如何聚功?要聚功,令狐掌门便要吸人内力。内力都是武者辛苦积蓄,不论吸何人,这般做法总归不好。但若不吸人内力,令狐掌门便是病好了,也武功全失了。”冲虚亦凝眉,认同方生所虑。方生沉吟一刻,道:“贫僧想此法可以一试!如风前辈所言,他所创这门功法可以生新肌,通绝脉,更能将人体比如宇宙,修习到深处,便如人与自然合一,乃是无上妙法,按此法门妙处推想,修习之后散于天地便是散于体内,散于体内便是散于天地。”冲虚又惊又喜道:“当真?风前辈的这法门能有这般厉害吗?”方生道:“是与不是,如今惟有一试!”冲虚道:“不错。”便向令狐冲道:“令狐小友,说不得,我们两个老家伙却要拿你冒一冒险了。”令狐冲听他们讨论,为自己思虑再三,心下十分感动,此刻便拱手躬身道:“但凭两位前辈安排。”当下冲虚便引令狐冲、方生至武当练功密室。冲虚与方生均知这一番行功只怕要旷日持久,其间种种凶险艰难,难以预计,能否成功也在未知之数。这密室设计精妙,不虞有外人打扰,正可专心行功。方生从怀中取出薄薄几张纸,向令狐冲道:“这是风前辈所传法门,上面各精要处都有说明,请令狐掌门都看熟记牢。”令狐冲接过来,见纸张甚新,确是新写就的,便自去阅记。令狐冲记性甚好,只花了两个时辰,已将这法门记下,反复回忆一遍,确认无误,向冲虚、方生道:“晚辈已记下了。”冲虚笑道:“好,令狐小友真是聪明颖悟。只盼我们这次顺利成功。”三人便在蒲团上坐下。方生道:“令狐掌门,此次行功我们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便是助你修习风前辈所传法门,此刻你内息混乱,贫僧与道长便各使功力助你护着心脉、气海。你便按法门导气归虚,打通各路经脉;第二阶段便是按法门疗内府,焕新肌。第三阶段便是冲尾闾,散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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