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全然无声。
石板合拢的刹那,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线和空气流动的微响,但另一些声音,反而在这绝对封闭的狭小空间里,被放大、扭曲,变得更加清晰可闻。
首先是自己的呼吸——粗重,急促,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压抑不住的恐惧,在四壁间形成微弱的回音,敲打着耳膜。接着是心跳,那擂鼓般的撞击声,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然后,是血液流过太阳穴的汩汩声,还有赤足踩在冰冷石板上,细微的摩擦声。
陆明舒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极致的黑暗剥夺了视觉,其他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她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石灰粉和霉味,混合着自己身上尚未散尽的淤泥水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和檀香混合的陈旧气息,与那“隐泉洞”中的味道有几分相似,却又更淡,更闷。
这里,是方掌柜口中的“暂时安全”之地。
安全吗?
她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埋入臂弯。冰冷的布料贴着皮肤,带来些许微弱的真实感。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闪现着之前的画面:白马寺竹林狂暴的雨幕,如毒蜂般密集袭来的弩箭,玄七挡在身前那宽大僧袍卷起的劲风,他肩头绽开的血花,还有他最后将她推开时,那双冰冷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
以及,更早一些,那具浸泡在荷花池污水中的仆妇尸体,祠堂里陆沉舟焚信时平静到诡异的侧脸,竹林里周莹那身刺目的宝蓝色和苍白如纸的脸……
无数的面孔,无数的死亡,无数的谜团,像一团纠缠不清、沾满血污的乱麻,将她紧紧缠绕,越收越紧,几乎窒息。
而这一切的中心,都指向那个此刻远在北境、生死未卜的男人——陆沉舟。
他到底在下一盘怎样的棋?棋盘有多大?对手是谁?赌注又是什么?他的命?北境的安宁?还是……整个王朝的气运?
而她,陆明舒,重生一世,带着满腔悔恨和那该死的“系统任务”,本以为可以拨乱反正,弥补过错,可如今看来,她就像一颗被随手放置在棋盘边缘的、微不足道的石子,甚至可能连石子都算不上,只是被激荡的棋局偶然溅起的一粒尘埃。她的挣扎,她的窥探,她的恐惧,在这样宏大而血腥的阴谋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无力。
【生存时间倒计时:26天06小时48分55秒……】
冰冷的数字,如同跗骨之蛆,在意识深处无声闪烁。时间在一分一秒地减少,而她却只能像老鼠一样,躲藏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穴里,等待着未知的裁决。
绝望,如同这密室的黑暗,一点点蚕食着她紧绷的神经。
不!不能就这样放弃!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骤然擦亮的一点火星,微弱,却顽强。
她猛地抬起头,尽管眼前依旧一片漆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旧伤传来的刺痛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她亲眼见过陆沉舟的结局,见过那乱葬岗的凄凉。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不是让她在这里自怨自艾,坐以待毙的!
玄七用命换来的生机,张婶冒着风险提供的帮助,方掌柜看似冷漠实则将她藏匿的举动……这些,难道不也是这盘棋中,属于她这一方的、微小的力量吗?
陆沉舟将她排除在外,或许是真的为了保护她,但何尝不是一种信息隔离?他需要她“安分”,需要她“无知”,需要她作为一个“正常”的、受惊吓的妹妹,待在安全的笼子里。
可她偏不!
她要活下去,要改变他的命运,就必须知道更多!必须拥有自己的力量,哪怕这力量再微弱!
她开始摸索四周。密室里并非空无一物。刚才方掌柜说,这里有干粮、水、伤药和干净衣服。
她小心翼翼地移动身体,手脚并用地在地上摸索。指尖很快触碰到一个粗糙的陶罐,里面装着冰冷的清水。旁边是一个粗布包袱,打开摸去,是几块硬邦邦的、应该是粗粮饼子。还有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闻到一股熟悉的、刺鼻的药膏气味,与张婶给她的类似。包袱最底下,叠放着一套干净的、同样是粗布质地的衣裙。
她摸索着,就着冷水,勉强咽下小半块粗粝的饼子。干涩的食物划过喉咙,带来些许真实的饱腹感。然后,她找到伤药,摸索着给自己手上和脚上最严重的几处伤口重新涂抹。药膏刺激伤口的痛楚,让她忍不住嘶嘶抽气,却也让她更加清醒。
做完这些,她换上干净的衣服,虽然同样粗糙,但干燥温暖的感觉让她几乎喟叹出声。她将换下的湿衣拧干,铺在一边。
体力稍微恢复,脑子也开始重新转动。
这里是什么地方?方掌柜说这是侯爷留下的隐秘暗桩之一。一个棺材铺下的密室……用来做什么?藏人?藏物?还是……传递消息的中转站?
她开始更仔细地探索这个密室。地方不大,大约只有寻常房间的一半大小。除了她刚刚发现的那些生存物资,似乎再没有其他东西。墙壁是坚硬粗糙的石块砌成,摸上去冰冷湿滑,有苔藓的痕迹。地面也是石板,缝隙里有些沙土。
她一点点敲击着墙壁和地面,倾听声音是否有异。大部分地方都是实心的闷响。直到她摸索到靠近角落的一块石板时,敲击声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空洞感。
有暗格?
她的心跳加快了。仔细摸索那块石板边缘,果然发现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用指尖感觉到的缝隙。她试着用力推、抬,石板纹丝不动。
一定有机关。
她回想着方掌柜打开入口的方式——在墙上的某块砖上按了几下。机关会不会也在墙上?
她转身,开始一寸寸地摸索身后的石壁。石块大小不一,拼接得并不十分齐整。她的手指在粗糙冰冷的石面上划过,不放过任何一点可能的突起或凹陷。
时间在黑暗中变得模糊。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的指尖因为反复摩擦而有些火辣辣地疼时,忽然,在靠近她肩膀高度的一块石砖侧面,她摸到了一个极其微小、几乎像是天然石纹凹陷的小坑。
是这里吗?
她用指甲试探着抠了抠,小坑似乎比周围的石面稍微深一点。她回忆着方掌柜的动作,犹豫了一下,将手指用力按了下去。
没有反应。
她又试着左右旋转、前后推拉,那块石砖都纹丝不动。
难道不是?
她有些气馁,但又不甘心。目光(虽然看不见)重新落回那块发出空洞声响的石板上。机关会不会和重量或者位置有关?
她尝试着整个人站到那块石板上,用力踩了踩。石板依旧稳固。
或许……需要同时触发?
一个念头闪过。她退回墙边,再次用力按住那个小坑,同时,用脚尖轻轻踢了踢那块石板靠近墙根的边缘。
“咔……”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机括转动声响起!
紧接着,那块原本严丝合缝的石板,靠近墙根的一端,竟然微微向上翘起了一条缝隙!
成功了!
陆明舒心中一喜,连忙松开手,蹲下身。石板掀开后,下面是一个扁平的、大约一尺见方的暗格。暗格里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机密文件,只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把匕首。匕首很短,没有鞘,刃身黝黑无光,在绝对的黑暗中几乎隐形,只有触手时才感觉到那锋锐冰凉的质感。柄是木质的,缠绕着粗糙的防滑麻绳。
还有一个小小的、扁平的铁盒,锈迹斑斑,入手沉重。
她拿起铁盒,摸索着打开。盒盖有些紧,她费力才撬开一条缝。里面没有想象中的书信或地图,只有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以及几片干枯破碎、几乎一碰就碎的……花瓣?还是树叶?
她用手指捻起一点粉末,凑到鼻尖。气味很淡,有种奇异的、混合着尘土和某种植物根茎的苦涩气息。而那些干枯的碎片,已经完全辨认不出原本的模样。
这是什么?毒药?还是某种信号或标记物?
匕首和这盒意义不明的粉末、枯叶……放在这隐秘的暗格里,显然不是无的放矢。是留给藏身者的防身武器和……某种可能在极端情况下使用的“工具”?
陆明舒将铁盒重新盖好,和匕首一起,小心地藏在自己新换上的粗布衣裙内层。不管是什么,有武器在手,总多一分安全感。
做完这些,她重新坐回角落,背靠着石壁,将匕首紧紧握在手中。冰冷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微平静了一些。
现在,她需要思考下一步。
方掌柜让她待在这里,不准出去,不准发声。但外面到底怎么样了?周莹的尸体被发现了吗?永定侯府会有什么反应?侯府内部呢?翠珠和王婆子她们会不会因为她的失踪受到牵连?莫七那边,是否收到了玄七出事的消息?北境……陆沉舟到底怎么样了?
无数个问题盘旋在脑海,却没有一个答案。
她就像被扔进了一口深井,四周是光滑的井壁,只能看到头顶那一小片天空(还被她自己盖上了石板),对井外的一切,一无所知。
这种被动等待的感觉,几乎要将她逼疯。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流淌得格外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碾磨。她只能通过自己逐渐感到饥饿和困倦的生理反应,来大致估算过去了多久。
大概……又过去了一天?或者更久?
她再次吃了一点干粮,喝了几口水。体力在恢复,但精神上的煎熬却在加剧。黑暗和寂静像是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胸口。她开始出现幻听,仿佛能听到远处隐约的喧哗、马蹄声、甚至兵器交击的声音。她知道那很可能是自己的臆想,但无法控制。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会疯的。
必须做点什么,哪怕是……弄出一点声音,证明自己还活着。
她开始尝试用匕首的柄,轻轻敲击石壁。笃、笃、笃……单调的节奏,在密闭空间里回荡。
敲着敲着,她忽然停住了。
不对……这声音……似乎有些……不同?
她换了个位置,再次敲击。声音依旧沉闷。但当她敲到靠近密室入口方向(她根据记忆和气流微弱变化判断)的那面墙壁时,敲击声似乎……稍微清脆了一点点?而且,回声似乎也略有不同?
难道这面墙后面……是空的?或者有通道?
这个发现让她精神一振。她仔细地、有规律地敲击着那面墙壁的不同部位,侧耳倾听回声的细微差别。
果然,在靠近墙壁中下部、大约到她膝盖高度的位置,敲击声的空洞感最为明显!而且,当她将耳朵紧紧贴在那块区域时,似乎能感觉到……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流?非常非常微弱,若非在这绝对寂静和专注的状态下,根本不可能感知到。
墙后有空间!甚至可能有极其隐秘的通风口或缝隙!
这个认知让她心跳加速。方掌柜知道这个密室里有另一个出口或夹层吗?如果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提及?如果不知道……那这后面会是什么?
是另一个更隐秘的藏身点?还是……一条通往别处的通道?甚至,可能是当初修建者留下的、连方掌柜这个“主事人”都不知晓的暗道?
探索的欲望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她开始用手和匕首,仔细摸索那块发出空洞声响的石壁区域。石块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门或机关的痕迹。
她试着用力推,用匕首的刃尖沿着石缝撬,都毫无作用。
一定有开关。就像之前那个暗格一样。
她回想着开启暗格的方式——同时触发墙上的小坑和石板的特定位置。那么,开启这面墙的机关,会不会也隐藏在别处,需要某种联动?
她再次开始对整个密室进行地毯式的摸索,这一次,目标不仅仅是寻找机关,更是寻找可能与这面“空墙”产生联系的、不同寻常的细节。
时间在黑暗中再次流逝。饥饿、疲惫、困倦不断侵袭着她,但她强迫自己保持专注。手指因为反复摩擦而破皮,渗出血丝,她也浑然不觉。
终于,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指尖在靠近密室天花板角落的一块石砖上,摸到了一些……刻痕?
非常浅,非常模糊,像是用尖锐物随意划上去的,又被岁月磨蚀。她努力辨认着,借着匕首柄轻轻刮去表面的浮尘和苔藓。
刻痕似乎是几个符号,或者说是……残缺的字?
她一点点摸索,在心中勾勒。
第一个,像是一个歪斜的“口”字。第二个,是两道平行的竖线。第三个……似乎是一个点?
口……丨丨…丶?
这代表什么?密码?方位指示?
她的目光(虽然看不见)下意识地投向那面“空墙”。墙的高度……她估算了一下,如果那“口”字代表一个空间或入口,两道竖线代表高度或位置,那个点……
她走到“空墙”前,蹲下身,用手丈量着。从地面往上,大约到她膝盖高度的位置,就是敲击声最空洞的地方。如果那两道竖线指代的就是这个高度范围……
那么那个“点”,是否意味着需要在这个高度范围的某个“点”上施加压力或触发?
她开始在那个高度范围内,仔细地按压每一块石砖。从左到右,从上到下。
一块,两块,三块……
就在她按压到靠近墙壁右侧边缘、一块看起来与其他石块并无二致的青砖时,指尖忽然感觉到砖面似乎微微向内侧凹陷了一丝!极其细微,如果不是她全神贯注,几乎感觉不到!
就是这里!
她没有立刻用力按下去。机关可能连着陷阱。她深吸一口气,将身体尽量侧开,然后用匕首的柄部,对准那块微微凹陷的石砖,用力一捅!
“咯噔……”
一声清晰的、机括咬合的轻响传来!
紧接着,面前那面原本严丝合缝的石壁,从中下部,悄无声息地、向内旋转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缝隙后面,是更加深沉的黑暗,以及一股更加陈腐、仿佛封存了数百年的阴冷空气,扑面而来!
真的打开了!
陆明舒的心脏狂跳起来,握着匕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缝隙后面,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那股阴冷的气流,缓缓涌出。
等待了片刻,确认没有危险(至少没有立刻的危险),她才小心翼翼地,将身体贴近那道缝隙,向内窥视。
里面依旧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空间似乎比她现在所处的密室要大一些,气流也似乎……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铁锈和尘土之外的、更奇怪的味道。
是继续留在这个已知但令人窒息的囚笼,还是冒险进入这个未知的、可能藏着生路或死路的黑暗空间?
【生存时间倒计时:25天19小时14分33秒……】
倒计时无声地催促着。
陆明舒咬了咬牙,将剩下的干粮和水用包袱皮包好,绑在身上。然后,她握紧那把黝黑无光的匕首,侧着身,一点点挤进了那道刚刚开启的、通往未知的狭窄缝隙。
身后的石壁,在她完全进入后,悄无声息地,重新合拢。
最后一丝来自“安全屋”的微薄气息,也被彻底隔绝。
她彻底置身于一片全新的、纯粹的黑暗和未知之中。
脚下是松软的、厚厚的积尘。空气凝滞陈腐,带着更浓的铁锈味和一种……类似硝石又混合着别的什么的干燥气味。这里似乎是一个更大的地下空间,或者……通道?
她不敢大意,用匕首向前探路,摸索着前进。走了大约十几步,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骨碌碌滚出去老远,在寂静中发出空洞的撞击声。
她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向前摸索。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圆柱形的金属物体。捡起来,入手沉重,表面粗糙,似乎锈蚀得很厉害。形状……有点像火铳的铳管?但更短,更粗。
难道是……废弃的火器零件?这里曾经是军械库?或者……与“火雷营”有关?
这个猜测让她心头一凛。她继续向前摸索,很快又碰到了其他类似的金属部件,散落在地上。
这里,难道是一条废弃的、通往某个秘密军械库或试验场的通道?与侯府荷花池下的“隐泉洞”有关联吗?还是独立的存在?
她小心翼翼地继续前行。通道似乎很长,蜿蜒曲折。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点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光亮?
不是灯光,也不是自然光,而是一种幽蓝色的、非常黯淡的荧光,如同鬼火,在前方的拐角处隐隐约约。
那是什么?
陆明舒的心提了起来,放轻脚步,贴着墙壁,缓缓靠近拐角。
荧光来自墙壁上。靠近了才看清,那是一些镶嵌在石壁里的、鸽子蛋大小的、不规则的石头,正散发出极其微弱的幽蓝色光芒。光线太暗,只能勉强照亮周围尺许范围,映出墙壁上粗糙的开凿痕迹和厚厚的灰尘。
是某种会发光的矿石?萤石?
借着这微弱诡异的光,她看到,拐角之后,通道变得更加宽敞,地面上的灰尘中,开始出现一些清晰的脚印——不是她的。脚印凌乱,大小不一,有些很新,有些则被灰尘半掩,似乎最近一段时间,不止一批人从这里走过!
这里有人活动!
这个认知让她瞬间绷紧了神经。她握紧匕首,屏住呼吸,仔细倾听。
通道深处,一片死寂。
但那些新鲜的脚印,却明明白白地指向通道更深处。
去,还是不去?
跟随着脚印,可能会遭遇未知的危险,甚至可能直接撞上那些留下脚印的人。但退回原路,也只是回到那个令人绝望的封闭密室。
也许……前面有出口?或者,能发现更多关于陆沉舟、关于这场阴谋的线索?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沾满灰尘污垢的粗布衣裙,又摸了摸怀里那盒意义不明的粉末和枯叶。或许……可以冒险伪装一下?
她抓起一把地上的灰尘,混合着铁锈碎屑,胡乱抹在脸上、脖子上、手上,又将自己的头发扯得更乱。然后,她将包袱皮解下,只拿着匕首和那个小铁盒,深吸一口气,朝着脚印延伸的方向,踮起脚尖,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地向前摸去。
幽蓝色的矿石光断断续续,勉强照亮前路。通道似乎没有尽头,空气中的铁锈和硝石味越来越浓。两旁的墙壁上,开始出现一些人为的标记——用炭笔画出的箭头,或是刻下的简单符号,指向不同的岔路。
她选择跟着最新鲜、最密集的那串脚印。
又走了一段,前方隐约传来了声音!
不是人声,而是一种低沉的、有规律的“嗡嗡”声,像是……某种机械在运转?还夹杂着极其轻微的、金属碰撞的叮当声。
陆明舒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更加小心,将自己完全隐入墙壁的阴影里(尽管那阴影在幽蓝光下也很淡),一点点挪过去。
声音的来源,是通道尽头一扇虚掩着的、厚重的铁门。铁门上锈迹斑斑,但门轴似乎刚刚上过油。嗡嗡声和叮当声,就是从门缝里传出来的。
门后是什么?军械工坊?秘密试验场?还是……别的什么?
她凑到门缝边,极力向里窥视。
门内的空间很大,光线比通道里明亮许多,似乎点着许多火把或油灯。影影绰绰能看到一些巨大的、形状奇特的金属框架和工具的影子,还有几个穿着深色短打、看不清面容的人影在忙碌,正是他们制造了那些嗡嗡声和叮当声。
这里……竟然是一个隐藏在地下的、正在运作的工坊!
看那些金属框架的轮廓……似乎是在组装或者调试某种大型的机械?是攻城器械?还是……火炮?
难道这里就是“火雷营”在京城的秘密据点?还是说,是另一个与“火雷”相关的、连陆沉舟都可能不知道的隐秘所在?
陆明舒正震惊间,忽然,工坊内一个背对着门口、似乎正在查看图纸的人,转过了身,对着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
虽然距离远,声音模糊,但借着晃动的火光,陆明舒看清了那人的侧脸!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那张脸……她绝不会认错!
竟然是——白日里在白马寺碑林前,与她有过短暂交锋、眼神怪异的永定侯世子,周显!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个隐秘的地下工坊里,指挥着这些看起来绝非善类的人,摆弄着这些危险的机械?!
永定侯府……果然与这桩涉及北境、涉及“寂照灯”、涉及无数人命的巨大阴谋,脱不了干系!周莹的死,恐怕也绝非偶然!
而更让她心底发寒的是,周显此刻脸上那种与白日骄矜截然不同的、阴沉、专注甚至带着一丝狂热的表情,让她毫不怀疑,他所图甚大!
她必须立刻离开!把这里看到的一切,想办法传递出去!
她刚要悄悄后退,脚下却不小心踢到了一块松动的碎石!
“咔啦……”
一声轻响,在相对安静的通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工坊内的嗡嗡声和叮当声,瞬间停住了!
“谁在外面?!”一个粗嘎的厉喝声从门内传来!
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朝着铁门方向奔来!
暴露了!
陆明舒魂飞魄散,转身就跑!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
身后,铁门被猛地拉开,愤怒的吼叫声和追赶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紧追而来!
“站住!”
“抓住她!”
幽蓝的矿石光在眼前飞快掠过,通道如同没有尽头的噩梦。她慌不择路,看到岔路就钻,只想甩掉身后的追兵。
然而,地下通道错综复杂,她很快就迷失了方向。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芒已经能照到她的后背!
绝望再次攫住了她。
就在她以为自己这次必死无疑时,前方通道一侧,忽然出现了一个极其低矮、被破木板半掩着的洞口,里面黑漆漆的,不知通向何处。
没有时间犹豫了!她猛地一矮身,不顾一切地钻了进去!
洞口后面是一条更加狭窄、更加陡峭向上的坡道,她手脚并用,拼命向上爬。身后的追兵赶到洞口,似乎犹豫了一下,但很快,有人也跟着钻了进来!
坡道尽头,是一块活动的木板。她用力顶开,新鲜的、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
外面是黑夜,似乎是在某条僻静小巷的墙角。她爬出来,来不及看清周围,立刻将那木板按回原处,又搬起旁边几块废弃的砖石压住。
做完这些,她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剧烈喘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暂时……逃出来了?
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道那些追兵会不会很快从别的出口追来。她只知道,自己无意中撞破了一个惊天秘密——永定侯世子周显,正在京城地下,秘密经营着一个可能与“火雷”相关的危险工坊!
而这个秘密,很可能与陆沉舟面临的危机,与那盏“寂照灯”,与所有的一切,都有着直接而致命的联系!
她必须立刻找到方掌柜,或者……任何能联系到陆沉舟一方的人,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
她挣扎着爬起来,辨认了一下方向。这里似乎是城南更偏僻的地方,远处有零星的灯火。
她必须立刻离开,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躲藏,然后想办法联系……
就在这时,巷口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甲胄摩擦的冰冷声响!
是巡城的兵马司!还是……永定侯府的人?!
陆明舒脸色煞白,转身就想朝巷子另一头跑。
然而,巷子另一头,也出现了晃动的人影和火把的光芒!
前后都被堵住了!
她绝望地环顾四周,这是一条死胡同!除了刚才爬出来的那个隐秘洞口(已被她堵住),再无其他出路!
火光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士兵盔甲的反光和冰冷的面孔。
无处可逃了。
她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握紧了手中那把黝黑的匕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就算是死,也绝不能再像前世那样,任人宰割!
然而,预想中的擒拿或格杀并没有立刻到来。
士兵们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火把的光照亮了狭窄的巷道,也照亮了她狼狈不堪、却挺直脊背的身影。
一个穿着低级武官服饰的人走上前,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她,最后落在她脸上,眉头微皱。
“你是何人?为何深夜在此鬼鬼祟祟?”武官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
陆明舒张了张嘴,正想编造一个身份,忽然,武官身后,一个穿着寻常布衣、看起来像是个文吏模样的人挤上前来,凑到武官耳边,低声快速说了几句什么,目光还不断瞥向陆明舒。
武官的脸色微微一变,再次看向陆明舒时,眼神变得有些古怪,原本的冷硬中,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或者说,是某种接收到上级特殊指令后的审慎。
“带走。”武官挥了挥手,语气却不像是对待普通嫌犯,“小心些,别伤着她。”
两名士兵上前,动作并不粗暴,甚至称得上“客气”地将她手中的匕首取下(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反抗),然后一左一右,看似押送,实则更像是“护送”地,将她带出了小巷。
巷子外,停着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半旧不新的青篷马车。
士兵将她带到马车边。车帘掀起,里面坐着一个人。
借着火把的光,陆明舒看清了那人的脸。
她的呼吸,瞬间停滞。
马车里的人,也正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沉淀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凝重,以及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微澜。
竟然是——本该远在北境巡边的镇北侯,陆沉舟!
他……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在这里?是专程来“接”她的?还是……这一切,依旧在他的预料和掌控之中?
陆沉舟的目光在她沾满灰尘污垢、却难掩惊愕的脸上停留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依旧平静无波:
“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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